傀儡师

　　余十里把那药囊举得远了些，捏着鼻子对宋洵道：“瞧见没，这就是迷晕你和韩小子的红英草……嗯，粉。这东西吸一点不要紧，只会让人晕厥发梦，可要吸的多了便会出现幻觉，越是怕什么就越能看见什么，活活将人逼疯。”

　　韩方池在后面惜命地捂紧了自己的鼻子，闷声道：“世上怎的还有这种邪物？”
　　余十里觑他一眼，“八荒六合，邪物多了去了，小小红英草还排不上号。”
　　老道噎了句话没说——要真想取人性命，谁也不会用这笨办法，所以说……

　　“它就是拿来吓唬人的。”赵天书忽然开了口，替老道把后半句道了出来。余十里幽幽看他一眼，抖手把药囊扔了过去，赵天书偏头一接，同时把鼻子堵了个严实，皱眉道：“前辈这是何意？”

　　余十里颇无奈一摊手，“我那点解药都用在这俩小子身上了，一星半点也没剩下，”他话音一转，嘿嘿笑道，“你既认得出这玩意儿，想必也有法解。你去管那祝老夫人，我们来管脚下这‘邪门歪道’，谁也不碍谁，可好？”

　　赵天书眼珠一转，呵笑，“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傻子也知道祝老夫人那边是既没危险报酬又高的，赵天书自然乐意为之。
　　于是不消片刻，麻杆似的赵天书就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

　　赵天书一走，宋琛和韩方池立刻没了正形，仿佛方才挺直的腰杆只是为了架起那点零星的气势。两人齐头凑上来，两眼冒光地看着宋洵摆弄脚下灰头土脸的傀儡。
　　可惜宋洵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只好冷着一张脸，不言语。

　　宋洵心下疑窦丛生，全然捋不出头绪来。寻常的逻辑里，一个人，抑或是一群人，无论做什么都该有一个初始目的，就像乞丐乞讨是为了填饱肚子，士兵浴血奋战要么为报国要么为保命，断不会有人干一件事漫无目的，哪怕只是为了寻开心，那也是为了得到片刻欢愉。
　　可做傀儡来吓唬祝家的人是为了什么？闲的发慌么？

　　据管事的说，“闹鬼”一事除了让祝家内院人心惶惶，对外的生意并未受损，还在照常接单出货，唯一的影响就是因为这边傀儡的暂且弃置，增加了其他绣坊的工时。
　　至于傀儡为何要弃置，倒也不是为的别的，只因先前有位不着四六的道士说傀儡们沾染了阴气，要在院里曝晒七七四十九日方才能恢复使用。

　　谁晓得道士歪打正着，无意中倒减少了傀儡带来的损失。
　　余老道说这就是祝家当家多年行善积下的福报，不然怕是更要倒霉。

　　“师兄，你都快入定了，瞧出啥来了？”宋琛伸手在宋洵眼前晃晃，“你那傀儡歪在一边睡了，边睡边说梦话……”
　　宋洵回过神来，转眼一看徐衍，可不是么，他老人家以天为盖，地为床，已然睡得要鼾声四起了。
　　宋洵合上脚下傀儡死得透透的魂石匣，起身绕着地窖走了两圈，最后在东南角上停下来。他身后跟着的韩方池和宋琛被他这冷不丁的一停闹得没刹住脚，一前一后地撞在了他淤青未散的后背上。

　　“唔。”宋洵闷哼一声，咬着牙缓了半天才忍住没给后面俩人一人一脚。
　　后面俩人自知碍事，赶忙一左一右蹲下挖土去了。

　　余十里目光一闪，扫过宋洵脚下，“小子看出什么来了？”
　　“那位道……女前辈说这地方有法阵却没阵眼，晚辈觉得倒是未必。”宋洵脚尖轻轻拨着脚下的土，“傀儡术中也有以阵驱使傀儡的术法，只是要做成极其耗神，且难以大范围使用，所以近年来已经鲜少被提及了。傀儡阵法是从上古十阵演化而来，说是相同却又有细微差别——如果晚辈猜的不错，这里，就是阵眼。”

　　余十里露出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看着宋洵，龇着他一口黄牙笑道：“眼力不错。”

　　余老道话音落下，韩方池疑惑的目光投过去，余十里宠辱不惊地接着，嘴角翘得更高了几分。宋洵心中疑虑更甚，问道：“前辈早就看出有异了？”

　　余十里嘿嘿一笑，摩挲着下巴道：“老朽与偃师们打了数年交道，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啊。”
　　韩方池目露惊奇，宋琛在一旁惊得张大了嘴，唯有宋洵神色沉下来，他比谁都知道，以余十里这种见识，可不是“见过猪跑”那么简单。
　　这个看上去以坑蒙拐骗见长，自私自利的老道士究竟是什么人？

　　还未等他想透，就听余十里又道：“阵眼找到了还不挖开？留着等它结果子不成。”

　　宋洵忙收敛了心神，“前辈说的是。”言语间已多了分真情实意的敬重。

　　宋琛自然舍不得让自家师兄动手，于是又把韩大仙拖过来，俩人熟能生巧地把宋洵脚下那块地挖开，启出来一个造型古怪的十字型木架，架子正中嵌着一块刻满图腾的暗绿色石块。

　　宋琛拿着那鬼东西大惊小怪，宋洵在一旁深沉得像一汪幽静的潭水，被宋琛这股风吹过去，连丝波澜也未起。

　　三人皆等着余十里来解疑答惑，余老道有意吊一吊后生们的胃口，便摇头晃脑地暂且没开口。
　　“其实……”
　　“其实只是块普通的绿幽石，上面那堆鬼画符是巫祝们搞的破玩意，不顶什么用。”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睡梦里醒过来的徐衍倚着土坯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余老道被人半道截了胡，自然不爽，当即便扔给徐衍一个白眼，说：“那敢问这位傀儡老弟，你可知道这东西的功用？”

　　“听一个喜爱装神弄鬼的朋友说过，这东西能‘缚魂’。”徐衍一脸欠揍的模样，闲闲道，“配合上园子里的傀儡，那么……容在下大胆地猜一猜，兴许是为了稳固傀儡里拘着的神识。”
　　他舒展两条胳膊伸了个懒腰，“看来做这个阵法的人，功夫还没学到家，”转向了宋洵，“是不是啊，小十三。”

　　宋洵觉得这人醒来之后就立刻烦人起来，也不知道是从哪练就的招人嫌功夫，上下嘴皮一碰，就能产生出让人想把他拆了的能量。
　　于是没搭理他，转而对余十里道：“以晚辈拙见，既然阵眼已破，那再放一把火将傀儡烧干净，祝家的‘劫’应该就解了。”

　　徐衍远远抛来一个媚眼，“聪明。”

　　余老道眼角抖了抖，感觉遇到了一只要老命的克星。

　　半个时辰后，五人收拾了傀儡和绿幽石，浩浩荡荡地去寻来管事的。管事的乍一看这奇形怪状的几人，下意识找了其中看上去最面善的宋洵搭话。宋洵不善言辞，也不善做伪，当下去繁从简把来龙去脉对管事讲了一遍。管事听罢整个人都不好了，撒丫子去找了祝家当家祝元生来。
　　待祝元生搁下生意匆匆赶来，韩方池已经被五人推举为代表，口若悬河地把宋洵方才的话添油加醋了一遍，直说得祝元生捶胸顿足，不住说着“庸人误我”。
　　自然，“庸人”说的便是先前拿钱也没干成事的诸位“道友”。

　　祝元生在余十里道长真诚的忽悠下，于三日后在园中设立祭坛，由余老道和不情不愿的赵天书共同“施法”，在宋洵粗制滥造出来的“火焰机”加持下，成功放了一把熊熊大火，将傀儡连同绿幽石一块烧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赵天书不知从哪找来了那种能将人一举臭翻的“香料”，于祝老夫人病榻前燃了一天一宿，熏得祝家人一个个面色发青，生无可恋。
　　不过只要能医好病的大夫就好大夫，过程究竟如何并没人深究，再五日后，祝老夫人终于清醒过来，向下人要了一碗粥果腹，再也没偷着跑去捞荷花池的锦鲤生食。

　　祝元生至此终于知道自己没请错人，如果不是宋洵一再拒绝，他恐怕会派人把他们直接送到东港码头去。
　　离开前，宋洵私下找管事的打听，旁敲侧击想知道那群遭灾的傀儡究竟是不是赤金谷运来的。他原本还揣着点侥幸，暗自想着兴许是哪个对家故意设计，然而管事的却斩钉截铁告诉他，那群倒霉傀儡不仅货真价实是从赤金谷来的，且还是天门苑的弟子亲自押送来的，保管假不了。只不过经此一事，往后与赤金谷的生意往来就算是彻底断了，他们祝家将转定西楚的傀儡。

　　宋洵心里不是滋味，一来觉得自己平白给养育他长大的师门添了堵，二来又觉得明知师门中藏污纳垢，而他却无能为力，一时间有些自暴自弃，就连拿到手五十两酬金都没展露多少笑颜。

　　宋洵兀自心事重重，没心没肺的徐衍和宋琛却高兴得开了花，且一朝富贵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差点抛弃了曾经共苦过的骡子阿花，幸而韩方池察言观色，看出宋洵不悦，拼命将阿花从西市驴肉火烧店里搭救了回来。

　　余十里和赵天书与宋洵一行在泽州城郊分道扬镳，宋琛和韩方池两个都对傀儡术心驰神往，一个二个皆打定主意要像块狗皮膏药般黏着宋洵，于是三人一傀儡继续上路，向东直奔东港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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