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洵和韩方池被屋里久久不散的那一缕臭气逼得只能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宋琛端来一杯水，让宋洵润嗓子，可怜韩方池在旁边嗓子里冒烟也没人搭理他。

　　韩方池：“我说……小琛，你不能这样，差别对待啊。”
　　宋琛瞭他一眼，“我又不认识你。”
　　韩方池郁闷地哀嚎，嚎到一半看见宋洵举到自己面前的水杯，“喝吧。”
　　宋洵着实是嫌韩大仙嚷得自己脑仁刺痛，韩方池却包着两窝晶莹的泪花望着他，心底感动不已，咕嘟嘟灌下去大半杯。

　　宋琛对韩方池很有意见，觉得就是因为这个废物才连累宋洵遭罪，顿时扔给他一个白眼，多半个字都懒得跟他废话。
　　韩方池感觉十分委屈，于是委屈巴巴地听宋洵少气无力道：“我晕过去前，大概分辨出那黑影是一只傀儡，也不怪弩箭丝毫不起作用。傀儡因人而生，没有自我意识，能如此行动想必是有人事先安排。照小琛方才所说，那地窖下面还有一个‘阵’，我想再下去看看——地窖塌成什么样了？”

　　宋琛抓了把自己的鸡窝头，说：“看样子要清完还得一两天。”

　　宋洵低低应了声，心想一两天大概只够把徐衍的上半身拼起来。转眼看见旁边的宋琛，又想起点什么，道：“六年前，我随师父押送傀儡出过一次谷，途中救过一个小娃娃，我给取名叫‘小琛’——是你？”
　　宋洵醒来后，在不能动弹的时候终于搜肠刮肚想起来了这么一个人，勉强和那固执的小叫花对上了号。那是他第一次和师父下山，在半途碰上个被野狗咬伤的小屁孩，他苦求师父把人救起来，带在自己身边像弟弟一样照顾。可惜赤金谷收徒有十分繁杂的规定，夏百草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回途时把小孩交给清河镇一户人家。小孩执意要叫夏百草师父，称宋洵一声师兄，后来宋洵偷偷把赤金谷入门的一本图样原理交给了小孩，这才随师父回到谷里。
　　经年日久，他又不得擅自出谷，再到近来出了诸多变故，当年那幼童早已是一段尘封的记忆了，如果不是当面碰上，怕是往后数十年他也不见得能想起来。

　　宋琛点了点头，眼中些许黯淡的光闪了闪便彻底散了，“爹娘养了我两年就有了小弟，后来闹旱灾，他们养不起我，给了我几个铜板，就将我打发出家门了。我四处流浪着讨生活，却不敢离得赤金谷太远，总觉得要有机会，还能碰上十三师兄……即便碰不上，那等我再大些，当真学出本事来了也能去谷里找你。”

　　宋洵心里多少有些感慨，没料到才短短几年，人事竟有了这样一番意料之外的变化，但世事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否则茫茫人海又怎能重逢。

　　“原来还真是老熟人！”韩方池缓过点神来，又恢复了勃勃生机，一拍大腿道，“赶明咱们解决了这祝家的鬼事，就一同闯荡江湖去，哈哈。”
　　宋洵和宋琛齐齐看他一眼，便听小琛道：“谁要和你一路，江湖骗子。”
　　韩方池：“……子安你能管管他么？”

　　宋洵：“小琛，以后说话不要这么直接。”
　　宋琛点头，“知道了。” 以后我拐着弯骂他。

　　宋洵拍拍他“师弟”的脑瓜顶，没再说什么。他从小亲缘寡淡，生下来没多久爹娘就一块去了，在有限的记忆里根本就没爹娘这号人物。后来生活里就剩下了师父和师兄们，但大伙各有各的忙，除了林胤和陈刀，其他别的师兄弟并没多深的感情。猛一下冒出来这么一个宋琛，他一来还不习惯这种亲昵的感情，二来总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
　　但心里总归是熨帖的，凉了许久的那块地方，忽然像春风过境，细草露头般生出几分暖意。

　　傍晚时候，祝家又派人来问，见抱狐狸的道姑已经走了，管事有些不满，不过当着这些不露相的“真人”，管事嘴上也不敢说什么，叫人送来不少的补品和吃食，这才离开。

　　先前与道姑勉强算一波的道士叫赵天书，此人生的高高瘦瘦，面容乏善可陈，是个丢进人堆里再想找出来都难的相貌。他独自一人在院里守着张八仙桌，慢悠悠地品着山珍海味，余下人全聚在宋洵房里涮锅子，吃得热火朝天。

　　余十里的一双筷子快准狠地追着铜锅里的肉片跑，招来宋琛无数次的白眼。宋琛显然在这些年的流浪中练就了一身抢食的本事，三两下，就从余老道筷子里抢出来几片羊肉，然后筷头一转，羊肉就落进了宋洵碗里。

　　小琛笑呵呵道：“师兄需要补补。”
　　“师兄”看一眼满当当的碗，打了个绵长的嗝。

　　韩方池因为在饭桌上的战斗力缺陷，所以导致一餐饭只塞了满肚子菜叶，最后拍着肚子出门时候一脸菜色，精神萎靡。

　　饭后，余十里一摇三晃地出门散步去了，宋洵向管事要了些寻常材料，掌上两盏等，盘膝坐在地上，把四分五裂的“阿春”搬到跟前，准备把它粘回去。
　　宋琛在一旁坐着，拿起阿春的手臂上下翻看，看了会儿，道：“师兄，你说将来会不会有铁骨傀儡，外层不包假皮那种？”

　　“其实剑术傀儡便是铁骨的，只是民间不常用，多数是武林世家为了给弟子们喂招才向赤金谷单独下定。”宋洵将阿春腿上损坏的连接口清掉，道，“傀儡术一道博大精深，我们不过才摸到皮毛罢了。从前听师父说过，先辈曾有与傀儡‘意形合一’的，但那般境界也非人人都能达到，首要先‘修心’，再以意识外放，感应傀儡魂石，如果不是心智极其坚定的人，反而会遭其反噬。”

　　宋琛若有所思地抠抠下巴，说：“可傀儡师通常不练武，也没有内功，如何以‘意’驱使傀儡？”
　　宋洵蓦地想起徐衍偷回来那本几乎要散架的书，似乎有一章提到如何将“意”收放自如，但其内容艰涩难懂，以宋洵目前的见识，估计耗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有所成。
　　他通常对于难以企及的东西不会仰望太久，转而还是关注自己足下的崎岖，等攀过一段段山路，再望向顶峰时，兴许就能描绘出轮廓了。

　　阿春是被人用蛮力扯坏，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因此虽说看上去十分悲惨，但真正被破坏的零件并没多少。
　　糟糕的是宋洵手里能用的东西捉襟见肘，他又想趁这个机会再修补修补阿春，让它看上去不那么“妖孽”。

　　宋琛翻箱倒柜把自己藏的宝贝全挖出来摊在宋洵面前，让他一一挑拣，两人东拼西凑，费了两天半功夫，终于把“阿春”拼了起来。

　　徐衍近几日一直沉在忽明忽暗的混沌里，偶尔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偶尔又被闭塞视听，折腾得他不分朝夕，最后只好躲在那一方空间里默念活着时候所习心法，渐渐地，竟感觉周身聚了些说不清的气泽。
　　就在他还想一探究竟的时候，眼前忽然天光一亮，继而无数细碎的声音冲进脑海，然后便看见了宋洵的脸。

　　几日不见，隐隐觉得宋十三似乎褪去了些许少年青涩，与初来乍到泽州时有所不同。
　　宋洵眉心微蹙着，目光在徐衍脸上逡巡，宋琛从旁边挤过来，捏捏徐衍下巴，“师兄，我觉得这下巴还要短一些——要是个江湖人，是不是该改成虬髯大汉的脸？”

　　徐衍眼珠稍动了动，看向这圆头圆脑的小子，心说宋十三什么时候把小叫花收编到自己门下了？

　　宋洵想了片刻，还是不能把徐衍这个人和威武雄壮的汉子搭上关系，摇头道：“还是先描幅像再动手。”否则徐临渊怕是会自插双目。

　　徐衍听着这还像句人话，于是勉为其难地动了动他的尊口，声音清亮道：“十三啊，我醒了。”
　　像是老母亲在呼唤儿子般。

　　宋十三：“……”
　　宋琛奇异的目光冲将过来，把徐衍盯了个严严实实，“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秘术所锻造的傀儡！奇了，奇了！”

　　宋洵和徐衍对视一眼，“什么秘术？”

　　“咦？”宋琛诧异地看一眼宋洵，“师兄难道没听说过么——傀儡术中有一种禁术，是以人神识作为魂石来驱动傀儡的。师兄说起阿春的情况，便是与这禁术十分相似。”

　　宋洵大惊之下与徐衍倒齐齐想起了那本破烂书后面的一节……

　　宋洵“嚯”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奔去木柜翻包袱，边翻边道：“小琛，这傀儡禁术你是从何处听来的？怎么前几日没听你提起。”

　　宋琛挠挠他乱蓬蓬的脑袋，“我还以为师兄知道，自然不敢胡乱卖弄。这事说起来也是巧合，那时我还没离开清河镇，四处找吃食时候碰见个疯疯癫癫的大哥哥，是他同我攀谈时说起的。”
　　宋洵手下一顿，回头道：“疯疯癫癫？”
　　宋琛点头，“别看他疯，可他身侧却跟着一只很灵的傀儡，他那时还说自己是赤金谷弟子，可他叫什么我却记不得了。既有这身份在前，那他的话我自然是信了八分。这回见到师兄的阿春，可算是全信了。”

　　宋琛兀自高兴，以为见着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宋洵和徐衍却各自不安，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就在仨人脑袋一团浆糊的时候，余十里从外面推门进来，一进门就道：“隔壁地窖清出来了，管事请咱们去瞧一瞧。”

　　宋洵掩上包袱皮下的破书，回身将徐衍从地上拉起来，道：“走，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在装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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