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洵被噩梦缠绕着。
　　荒芜的天地，断续的雨幕，惊天的霹雳，他一个人瑟缩在污泥中，浑身冰凉，感受着死亡穿梭在骨血之中。

　　床侧，只有一个小小少年守着。
　　少年头顶一捧鸟窝乱发，眼下卧着两片青黑，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裳下摆。

　　少年大名叫宋琛，姓是跟宋洵的，名是当年自己还是个半大娃娃的宋十三一拍脑瓜给取的。好在那时他已经读过几年书，没给取个二狗三蛋四胜之类“好养活”的名儿。
　　少年心志坚定，他想，没关系，十三师兄记不起来也不要紧，他可以把几年前的事当成掌故讲给他听，这都不要紧，只要他能醒过来。

　　宋琛把阿春的半截身体放在宋洵身侧，乍一看去略显诡异吓人，但方才的确是他和余老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宋洵手里掰出来的。
　　这傀儡的意义应该非同小可。

　　余十里扒着门边探头探脑。他没想到那地窖竟然让宋洵给炸了，最后是眼前这半大孩子进去把人给拖了出来——当然，他就只拖了个宋洵，韩大仙是祝家人给刨出来的。
　　眼下这俩人都没动静不说，还有个支离破碎的傀儡歪在一边，看上去他们损兵折将得十分严重。

　　余十里晃晃悠悠踏进门，忽然一开口，吓了宋琛一跳。
　　“这是师还未出，身就先死了……小道友，我看你不如去歇息歇息，这边由我老头子帮你看着，保管出不了岔子。”

　　宋琛厌恶地扫一眼老道，“方才要不是你贪生怕死地躲在门外，我师兄也不会落成这个下场，你起开！”
　　“非也非也，”余十里并不着恼，反而又凑近了些，“倘若我跟着一同下去，便也会同他如今一样，那还有谁去和祝家人周旋，谁去和门外那两个等着捡便宜的周旋呢？”

　　宋琛看看空荡荡的外院，没吭气，不得不承认余老道说的有几分道理。那一男一女两个道士来历不明，说不好是江湖骗子还是真有本事。宋琛前几日在巷尾摆摊，遇上抱狐狸的道姑，她瞧上他做的小玩意，非要一块碎银全收了，宋琛不肯，道姑便应了他说带他去个好地方，届时赚了大钱，再买他的东西。宋琛差不多是半流浪的状态，听说有吃有喝还有的住，稍一打听，原来道姑去的是闹鬼的祝家，并非卖孩子的拐子，自然就跟着来了。
　　没想到这一来，竟然碰上了宋洵。还真应了当初分别时宋洵说的，有缘自会再见。

　　“你要实在睡不下，就去瞅瞅那俩道士在隔壁园子干啥，我看道姑倒不大防备你，去吧，你师兄要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也不会趟这浑水，你不想帮帮他？”余十里的话打断了宋琛的回忆，他抬眼看看余十里，心说老道士专挑人软的地方扎，可恶。
　　但又无可奈何，他们几个躺的躺，“死”的“死”，还有个只想坐享其成的，确实只剩下他一个了。

　　宋琛站起来，仰面看着余十里，“我去可以，可你不许半路跑了，把我师兄一人撂在这儿，我要发现你又冒坏心眼，我一准收拾你。”
　　个头才到余老道胸口的孩子发出这豪言壮志实在没甚威慑力，余十里负着手，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宋琛挂上他的破布兜跑了，余十里也向外张望着，一时间两人都没注意到，宋洵手边的魂石匣中闪烁着一片柔和的白光。

　　徐衍没想到他醒来时候是在一处极寒的地界，寒意几乎沁透了皮肉直钻骨缝。隐约中，他隔着一层水雾看见楚妖怪的一张脸，那妖孽倚着湿漉漉的石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似穿透了重重阻碍，直接盯住了他的神识一般，让徐衍浑身难受，恨不得蹿起来拎着他大骂一通。
　　可手脚却重逾千斤，连提起手指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更遑论揍人了。

　　楚绿腰轻而缓地笑了一笑，声音犹如在九天之外环绕，“你啊你，时候还未到呢，猴急什么，就任你在外再野几日，待我将你修好，回来也不迟。”
　　说的什么鬼话？
　　徐衍暗自叽里咕噜骂了楚绿腰一通，也不知道姓楚的听不听得见，反正他脸上还是挂着万年欠打的笑，同时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幸灾乐祸。
　　没等徐衍再仔细分辨，他已经被一股力量强行牵引着离开了这冰冷刺骨之地，待神识回暖时，他模模糊糊看见了宋洵的侧脸。

　　徐衍心下一安，在暖融融里闭起了双眼。

　　宋洵房间的另一侧，韩方池率先醒了过来。
　　韩大仙一醒，动静就很大。
　　他一骨碌摔在了地上，继而麻雀成精一样聒噪地嚷了一大通，然而语序颠三倒四，就算是见多识广的余老道也未参悟出他发的是哪门子疯。

　　余十里冷眼看着，等韩方池已经在地上滚了一遭，才过去把人从灰尘里捞起来，安置回床上。
　　韩方池两眼涣散，看似是盯着面前的余老道，实际却不知在看向何方，两眼全然没有焦距。

　　余十里蹙了下眉，从自己的袖带里摸啊摸，摸出来一个圆锥形的赭黄香块，老道凑到自己鼻子前嗅了下，似是被气味呛着，忙拿得远了些。
　　他叹口气，“许是与你几个后生有这一段缘吧。”

　　余老道取来油灯，将那赭黄香块烧化，屋里霎时腾起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余十里稍稍一嗅，立刻逃命似的溜了出去，临走前还贴心地把房门一关，将两人一傀儡彻底留在了醉人的臭气中。

　　所幸屋里人没一个是清醒的。

　　不多时，宋琛就从外头回来了，一见余十里竟然在院里站着，立刻化身成一只炸毛的斗鸡，恨不得冲上去啄那老道几口。

　　余十里却不以为忤，伸手一指紧闭的门，道：“老朽可是为了救他们。”

　　宋琛自然不搭理他的鬼话，十分勇猛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大门。
　　余老道身形矫健地飞快闪身躲到了一旁，宋小叫花不慎中招——

　　“你是打死了一百只臭鼬么！”
　　宋琛忍着恶心退出来，一边干呕一边怒视着余十里。

　　余十里躲得老远，施施然一摆手，道：“小子中了红英草，要没我这‘众人皆醉我独醒’，恐怕还要被噩梦束缚住十天半月，轻易醒不来的。”

　　宋琛将信将疑，拿眼睛把余十里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多遍，愣是没看出来这脏兮兮的老道有什么真本事——坑人的本事除外。

　　他正疑惑间，方才去隔壁地窖查看的道士和道姑却回来了。
　　园子里的地窖塌了，自然惊动了祝家人，这边一有动静，那边便风风火火来了一批据说是命硬的伙计，七手八脚把地窖清了，待道姑打头阵下去一瞧，还真瞧出了几分门道来。
　　至于是什么门道，在场的除了那道士，谁也没听明白。
　　据说连祝家的当家祝善人都特地过来了一趟，千恩万谢了道姑，听闻是宋洵等人先行下去找了遍死，又赶忙叫账房封银两，与道姑前后脚到了他们这个“道士窝”。

　　账房伙计把银票交到院里几人手上，又道几句吉祥话，便麻溜地走了，剩下道姑、道士与宋琛、余十里大眼瞪小眼。

　　道姑把她那狐狸放下，目光从宋琛脸上转到了余老道脸上，道姑见了个晚辈礼，道：“地窖中的红英草想必前辈是识得了。其中那七煞阵并无阵眼，阵法为虚，可傀儡却为实，虚虚实实，不过人心叵测而已。”道姑微微一笑，“晚辈告辞了。”
　　宋琛听这道姑一番话，又回想起她说要买自己那堆零碎时的豪言壮语，感觉这人颇分裂，不禁开口问道：“道长既然置身于红尘外，又为何要被金银这等阿堵物绊住手脚？”还硬要买我的那些宝贝？
　　当然，宋琛还是把后半句咽回去了，直觉说了不如不说。

　　道姑终于正眼瞧向他，理所当然道：“在下还未修炼到能常年辟谷的境界，饭自然要吃，衣裳也要穿。这些东西难道不要钱买么？不光它们要费钱，你那些小玩意一样不是白给，怎么着，突然想开了想送我一个？”

　　宋琛颇为难地看她一眼，踌躇了片刻，终于一点头，“就送你一个。”
　　这回轮到道姑有几分意外，不过旋即她又释然了，万物自有缘法，何必刨根问底。

　　宋琛不为别的，只为这道姑阴差阳错地让他重逢了“师兄”，备份谢礼自然理所应该。
　　他在自己的破布兜里翻出一只鸽子不像鸽子，麻雀不像麻雀的木鸟递给道姑，依依不舍道：“这是我仿照赤金谷传信的木鸟做的，你好好用。”

　　道姑接过去，又一笑，“那是自然。”
　　她转过身，小狐狸踩着她的腿攀上来。道姑将狐狸稳稳一抱，转眼瞟瞟充当摆设的道士，“我都要走了，你还不走？”
　　道士捻一捻胡子，道：“邪祟未除，我往哪里去。”

　　道姑露出个鄙夷的神情，没再说什么，收拾上自己的行囊，潇潇洒洒离去了。

　　众人说话间，只听宋琛身后的门“吱呀”一声，面色比鬼还难看的宋洵颤颤巍巍从里面走出来，他费力地喘了一大口气，缓缓道：“并非……是鬼怪，实乃……人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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