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余十里连滚带爬滚进了宋洵屋里，伴着窗外一声惊雷，将宋洵从混沌诡异的梦境里拔了出来。
　　宋洵坐在床上舒了口气，略有疲惫地转头看向余十里。一道霹雳下来，照亮了余十里惊恐的面容。

　　宋洵眉头拧成一团，预感出了事，手指轻捺着太阳穴，问：“怎么了？”
　　余十里总算倒过一口气来，手不住抖着指向门外，“你、你家傀儡和道士，被鬼、鬼抓去了！”
　　宋洵：“……”
　　他活了十几年，可能这是他听过最荒谬的话了。

　　虽然荒谬，但是余十里的惊慌却真实得足以冲破这老道的所有伪装。宋洵知道，是真出事了，不管是不是“鬼”。

　　宋洵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踩上鞋就要往门外跑，余十里在一边眼巴巴看着，就见宋洵跳着脚提鞋提到一半，又急匆匆闯回来，奔到另一头的床上抓了两样东西，才复又奔出去。
　　余十里站在宋洵房门口如脚下生根，扎根了半晌，没等他这棵老树发出新芽，便自行拔断了才生出的根系，猛地一跺脚，咬紧牙追了出去。
　　——这群啥都不懂的后生，当真冲撞了凶灵，他也跑不了要一块倒霉。

　　宋洵和余十里像两股旋风刮了出去，同住一屋檐下那一男一女两位道士径自岿然不动，女的抱着狐狸看热闹，男的脸上浮起一片不屑的鄙夷。
　　唯有那蓬头垢面的小叫花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旋即也拎起一包鸡零狗碎，尾随着离开了“道士窝”。

　　宋洵在余十里的指点下，没走半点弯路，径直到了徐衍和韩方池消失的那间屋前。
　　此刻天色已全然阴沉下来，沉甸甸的乌云仿似挂在头顶三尺之上，压得四周一片黯淡。
　　宋洵拔腿就要踏进那浓墨一般的黑暗中，冷不防被余十里那枯树似的爪子箍住了手臂，他眉头一皱，目光扫向噤若寒蝉的老道士。

　　余十里莫名地瑟缩了下，说：“我、我便不进去了，小兄弟可当、当心。”
　　宋洵颇觉得他是吐了句废话，白耽误工夫，但自幼的教养在，容不得他出口骂人，当下拂开余十里的手，淡然一颔首，转身踏进门内。

　　“师兄且慢！”
　　余十里身后一人如一枚火矢横里飞了出来，一下撞进了宋洵身后的黑暗里。随着他话音落地，周围竟亮起一片奇异的黄光。

　　宋洵这才有功夫打量跟来的“小叫花”。

　　一看之下，他那甚少走心的记忆竟然平地翻腾了下，在这孩子圆圆一张小脸上搜刮出些许熟悉之感。
　　小叫花还没长开，约莫能看出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模样。除了脑袋上顶鸡窝，脸倒白生生像是用面捏出来的，溜圆的眼睛配上个圆鼻头，相貌挺讨喜。
　　晌午只是匆匆一瞥，宋洵并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凑近了一瞧，不免疑惑，问道：“你认得我？”

　　小叫花手里举着那个海碗似的“灯”，往自己脸前照了照，咧开嘴笑道：“十三师兄，我是小琛。”
　　小琛？不知道。

　　宋洵点了点，算是打过招呼。眼下还没功夫掰扯小琛是哪个，以及为何要喊他“十三师兄”，徐傀儡和韩大仙两个生死不明，总要先把人找出来再捋亲疏关系。
　　所幸小叫花惯会察言观色，当下没再多嘴，把手里的海碗灯往宋洵手里一送，说：“我做的，能顶一时片刻。”
　　宋洵便没客气，接过去之后把小叫花护在身后，自己将那把袖珍弩拿在手中，低低道了句：“前路未知，要小心了。”

　　小叫花在宋洵背后点了点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宋洵的衣衫，同时警惕着自己身后的动静。

　　宋洵倒不似余十里和小叫花这样惊怕，他一面是不信鬼神之说，一面隐隐觉得徐衍在正事应该稳得住，即便旁边跟了个掉链子的韩方池。
　　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呢？

　　宋洵心思几转，终究还是往下沉了沉。他们在屋子里细细搜查了一圈，可除了落土的家具连一丝活人生气都没有。最后绕到布帘后的一排百宝架前，宋洵低头一看，地上竟豁开一个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大口子，而他们方才进门时竟未曾留意。宋洵将海碗灯移到洞口，可那洞中仍是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

　　“上面有机关！”

　　小叫花忽然从后面伸出手来，指着宋洵脑门前的一块地方。
　　宋洵举起海碗灯一照，果不其然，歪倒的烛台旁印着几个清晰的手印，应该是韩方池和徐衍留下的。
　　四四方方一间屋，拢共巴掌大的地方，屋里不见人，那就只能是在这下面了。

　　宋洵看一眼小叫花，“我要下去，你切勿跟来了。”
　　小叫花却摇头，“不行，这地方稀奇古怪，你独个下去连照应也没有。”
　　“下头情况未明，如有人存心设伏，你留在上面也好去求援。”宋洵垂下眼，勉为其难地让自己撸了把小叫花的鸡窝头，“等我一炷香，要没上来，你就去喊人。你叫我一声师兄，就要听我的。”

　　小叫花抿了抿嘴，似是经过十分艰难地挣扎，这才犹豫着点了头，反手一抓，把自己那个破布兜子从背上抓下来，一股脑塞给宋洵，“能用上。”
　　宋洵疑惑地接过来，就听里面叮叮当当一通乱响，也不知道这小屁孩都装了些什么破烂。
　　正要给他退回去，小叫花却手臂一抱，下巴一抬，“要不带上它，要不带上我，你挑。”

　　宋洵头大如斗，心说下面两个还生死未卜，上面又来个不依不饶的半大孩子，实在没招。当下只好把那破布兜在自己身上扎好，转身向下，一头埋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小叫花坐在那道豁口边盘膝打起坐来，整个人入了定一样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守着洞口。

　　宋洵举着那愈发暗淡的海碗灯，沿着砌得十分敷衍的台阶拾阶而下。他原本做好了被腐臭气、霉气扑一脸的准备，却没料这下面除了气闷些，并没有异味。且海碗灯所能照亮之处也没有任何古怪，甚至干净得有几分乏味。

　　穿过狭长的通道，踏进一间方不方圆不圆的“地窖”。
　　潮气扑面而来，想是没有甬道里的气窗，且开挖时间并不长，所以显得潮湿阴冷。
　　海碗灯照亮的范围有限，宋洵只好豁出自己两只脚去探路。探着探着，便正经探来了个“意外”。

　　宋洵稳住气息，举灯照过去——
　　他已经做好准备对上一具腐烂生蛆的尸体，却没想到被他一脚踩上的竟是韩方池。
　　韩大仙四蹄撒开，仰面躺在地上，眉头紧皱成一团，好像陷在什么噩梦里。宋洵探手过去一试，还好，呼吸平稳，只是喊他却没反应。

　　只要没死就还有救，宋洵心大的把萍水相逢的朋友扔在一边，绕过他专心去找自己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傀儡”。
　　走了没两步，蓦然看见了一条熟悉的腿安静地躺在犄角旮旯里。如果不是到了墙根，他那海碗灯还未必能照得这条残腿。
　　宋洵呼吸倏地一滞，猛然生出些尖锐的恐惧来，扎得胸膈突地泛起疼。

　　“十……十三？”
　　微弱的声音几乎埋在头顶电闪雷鸣、暴雨坠地的嘈杂中，宋洵此刻无比庆幸，在心里对自己道：“还好，他还在。”

　　他几乎是立刻地，把海碗灯放在了地上，寻声往一旁摸过去——先是摸到了阿春的头，继而摸到了它已被扯掉胳膊腿的身体。
　　明知道徐衍并不会感受到车裂之苦，可他还是愤怒不已，倘若那“凶手”在此，他会毫不犹豫把手中三支弩箭射向那人胸膛。

　　徐衍的声音是从魂石中发出来的。

　　宋洵一怔，这是未曾预料到的。回想当时徐衍方才落在阿春身体里，如果不是后来加的那一根储声管，恐怕他到现在还是个哑巴——怎么现在忽然能说话了？
　　宋洵只好凑近魂石，“是我。”
　　好半天，那魂石才又有了动静，就听虚弱的声音道：“小、小心，有诈。”

　　那个“诈”仿佛是为了印证徐衍的话一般，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便悄无声音地自黑暗里飘了出来。
　　宋洵先是嗅到一股莫名的异香，继而电光火石间眼前闪过韩方池不省人事的模样，他一手遮住口鼻，大致辩清方向后一脚将海碗灯踹了过去。
　　正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似人非人的黑影。

　　黑影迅速逼近，宋洵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它便射出了弩箭。然而那弩箭仿似没入一团黑雾，只让黑影略停了一瞬，旋即又向着他飘忽过来。
　　宋洵抖手解开小叫花那破烂兜，只管死马当活马医，随手抓起一个圆球便掷了出去——
　　未料圆球竟裹挟着劲风，在触到黑影时轰然炸开，宋洵不及多想，翻身把阿春半截身体护在了自己身下，用后背硬受了那一股带着劲力的气浪，登时只觉得耳畔一阵嗡鸣，连同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颤了一颤。
　　他胸肺间一阵翻江倒海似的血气涌动，还未等细看那黑影如何，便当先喷出一口血来。
　　宋洵眼前黑雾弥漫，挣扎着最后一点神识，紧紧攥住了阿春的魂石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