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徐衍、宋洵和江湖术士韩方池在舍得客舍里做了邻居。

　　韩方池是个话多嘴碎，总在怂与不怂边缘游走的奇人。那日他进了舍得客舍的门，上楼梯时远远望见倚在栏边好整以暇的“阴沉妖物”，吓得瞳孔紧缩脚下打滑，好悬没从楼梯上翻滚下去。
　　然而站定之后韩方池就释然了，顶着青黑的眼圈上来对着徐衍一揖，揖完便贴着墙根滋溜一下钻进了自己的地字二号房里，像只油光水滑的耗子精。

　　宋洵原本想在泽州寻一份活计，好歹赚些盘缠再继续北上，否则就是走到东港码头去也没钱上船，那便只能找艘舢舨自行漂过去了。
　　不过舢板不现实，估计还没出海就要沉下去喂海怪。
　　只能在泽州城内想办法。

　　宋洵琢磨着自己除了傀儡术就剩□□力尚可这一个优势，不能做傀儡师只好做苦力，但沿街问过去几处铺子，都大摇其头，说生意不好做，没有闲钱雇多余的伙计。
　　与此同时，舍得客舍里忽然热闹起来——继韩方池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三波“道士”。
　　道士是宋洵对这拢共四个人的统称，因为他还不能细分出江湖骗子和正统修士的区别，只得“一言以蔽之”。

　　这日，宋洵正在他的地字一号房里为生计发愁，徐衍去后院喂阿花瓜子，韩方池瞅准这个徐衍不在的空档，敲开了二人的房门。

　　宋洵打开门，对上韩方池一张“憨态可掬”的脸。

　　“宋贤弟。”韩方池礼数周到，笑嘻嘻一揖，“不请我进去坐坐？”
　　宋洵从没见过这种不请自来，来了之后还自说自话、自来熟的人，脸皮之厚比徐衍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洵只好侧身把韩术士让进门。

　　韩方池举止大方从容，全然没有踏进别人地盘的拘束感，只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后院，十分坦然地在木凳上坐下来，落座后还招呼宋洵，“贤弟别站着，坐。”

　　宋贤弟只好坐下来，看着韩方池，“何事？”
　　宋洵近来虽被徐衍带得话多了些，但对着外人还是惜字如金，能不多说就连嘴皮都懒得张。

　　“贤弟可发现咱们的客舍里住进了一些在下的‘同行’？”韩方池道，目光飘向门外，然后又飘回来。
　　宋洵点头，“嗯。”

　　韩方池老实不客气地拎起大肚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入口干涩的粗茶，润了口，才接着说：“他们都是为万海庄来的。”

　　宋洵面露疑惑，不知道他这个说书的节奏是为哪般，只好耐着性子静待下文。

　　“万海庄是泽州大户，城内逾六成的绣坊都姓祝，主家祝元生被这十里八乡称为祝善人，因为他乐善好施，时常帮衬穷困破落户。可最近啊，祝善人家里闹了灾，有脏东西作祟，先是祝老夫人病倒，随后又有家丁看见鬼影在园子里游荡，再有那祝小公子不断夜啼，”他一顿，“然后……你猜怎么着？”
　　韩方池说着，宋洵直想递给他一块醒木，再给个茶壶，让他去下面厅堂去说上一出。

　　宋洵不说话，韩方池自讨了个没趣，却也不觉得尴尬，接茬道：“就连城里青龙寺的法师都拿那恶鬼没辙，祝善人发了大愁，只好广发英雄帖，招贤纳士，这不，收着消息的都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了。”

　　听完了闹鬼的故事，宋洵仍是不解，“这与我何干？”他又不会画符念咒。

　　“愚兄见贤弟日日为生计犯愁，于心不忍，特来为你指一条明路。”韩方池眨眨眼，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企图把宋洵骗上“贼船”。

　　“我……”
　　“什么明路？”
　　宋洵正待拒绝，却听见徐衍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屋里两人齐齐回头，四道目光落在倚着门框的徐衍身上。
　　原来徐衍喂完阿花，正巧在楼下听了个别人的墙角，说的正是祝家的糟心事，没想到一上楼便撞见韩方池在“鬼话连篇”。

　　韩术士大概一天不作妖就浑身痒痒。

　　韩方池显然对徐衍有所忌讳，当即翘起的嘴角便冻上了一层冰霜，须臾后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起身，向着两人分别作揖，就打算灰溜溜地溜出去。
　　没料想徐衍把麻杆似的细胳膊一伸，卡在门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瞧见徐衍神鬼莫辨的脸，韩方池顿时回想起当日挨打的惨痛经历，立刻警惕地向后撤出两步，捂住了自己珍贵的脑袋。

　　徐衍嘿嘿一笑，露出满脸流氓相，“不打你，来，说来听听，你那条‘明路’怎么走？”

　　韩方池退到方凳边，膝弯被凳子一顶，恰好被破木凳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噔一下屁股落地，坐得结结实实。
　　宋洵心说这个韩道士怂的好突然。

　　“有钱大家赚，不要藏着掖着，”徐衍凑上来，啪啪地拍着韩方池消瘦的肩，“好兄弟。”
　　韩方池肩膀一塌，总觉得“好兄弟”这仨字听起来和“弄死你”差不多。

　　韩方池运了半天气，总算把毕生的勇气都鼓舞起来，语速飞快地咕哝道：“我知道你是傀儡，他是傀儡师。”
　　说完，竟然有种重生的错觉。

　　宋洵和徐衍并不意外。
　　在这间矮穷破的客舍里，只要眼没瞎的都能看出来徐衍是只傀儡。只是傀儡术深不可测，究竟能不能做出像徐衍这样活灵活现的，其实外行人也不大摸得清门道，便以为宋洵哪个深藏功与名的高手，因此这几日彼此碰面都十分客套。

　　韩方池掀起眼皮打量二人，见他俩无甚反应，这才犹犹豫豫地和盘托出。

　　“我、我是西楚人，好不容易坐船东渡来了到了天子之地，却没料被贼人偷去钱袋，一朝成了穷光蛋。半路碰见个一同倒霉的算命老先生，我便分了半个馒头给他，他教了我几套算命的套话，便是那日我同你说的‘血光之灾’了。方才与贤弟说的那番话其实是我反复斟酌了许多遍，想着不会露怯，这才敢登门来。”韩道士扫了眼宋洵，忙心虚地又把目光撤回来，“我自幼对傀儡十分感兴趣，见过许多也拆过许多，可从见过你这样的……我想摸一摸……”
　　说着，便伸出手来，眼见着一双爪子就要碰着徐衍的腰，未及徐衍反应，宋洵忽然出手如电，把韩方池给拍得瘪了嘴。
　　宋洵：“只能看，不能摸。”
　　徐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宋洵话音一转，问道：“你是傀儡师？”
　　韩方池摇头，一时显得有几分颓然，“想，但不是。”又不死心地巴巴望着徐衍，惨兮兮的眼神像只没人要的流浪狗，“摸一下，就一下。”

　　徐衍一笑，“爪子如果不想要了我替你砍——说正事，那祝家打算出多少银两‘除邪祟’？”
　　韩方池伸出一个巴掌，两眼冒出光彩来，“五百两，只要能除尽。”

　　五百两！宋洵暗自惊讶得要眼珠脱眶，可面上还是端出一派淡然，强行稳住了看向韩方池，“我只是个未出师的学徒，连傀儡术都只懂皮毛，遑论捉妖拿怪。”

　　“就算这世上真有恶鬼，那也是人心炼化来的，”徐衍言语透着漠然，“凡事有果必有因，就算捉不来鬼去看看也无妨——祝善人既是善人，必定管吃管住，咱们去享几天清福有何不可？”

　　韩方池连忙称是，“就是这样——我有个法子，能一举入了祝善人的眼，可单凭我一人难以成事，还得你们与我配合演一出。”

　　徐衍：“怎么演？”
　　韩方池道：“届时我们到祝宅附近去，你便扮演被恶鬼附身的傀儡，宋贤弟便是傀儡的主人，我当着祝家人施法驱鬼，他们自然不会生疑。”
　　徐衍：“不瞒你说，鄙人还真是只‘鬼’，无需扮演。”

　　韩方池细一想他见识的傀儡与徐衍的差别，立时反应过来，惊恐地瞪大眼睛，“真真真、真的？”
　　宋洵点点头，“嗯。”
　　韩方池：“……”

　　由于宋洵和徐衍言语间太过真诚，韩方池受到惊吓之后反而笃信徐衍只是精妙的傀儡，而宋洵也只是深藏不露罢了。
　　三人随即商定，后日便到那祝宅附近逡巡，直到戏成为止。既然同上了一条瘸腿的贼船，自然要互相交换姓名。
　　待韩方池走后，徐衍不大乐意地倚着床柱，斜睨着宋洵，“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你叫宋子安？”

　　宋洵抬了下眼，“没必要。”
　　“你刚认识那江湖骗子才几个时辰，就知道自报家门了，难不成单是瞧他那张小白脸长的顺眼？”徐衍鼻子里喷出一口并不存在的恶气，心说宋十三你这没良心的小崽子。

　　“白是挺白，可我不喜欢。”宋洵说的十分认真，把徐衍听的一愣，旋即手足无措起来，胳膊肘一滑，险些歪在床上。
　　徐衍搓搓脸皮——呸！两个大男人黏黏糊糊说什么屁话！

　　宋洵没理他，兀自起身下楼去了。
　　转过门，宋小先生才重重喘了口气。他大概是从胡吟那处染了疯病，着了魔怔才能说出这话来。

　　“诶？小兄弟，可巧啊，要出门？”
　　宋洵一抬头，见是豁牙的道士余十里，正剔着牙站在三级台阶下同他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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