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泽州以刺绣闻名四大陆，城内大大小小的绣坊加起来有上百家，既有官办，也有民办，百花齐放。哪怕在东秦朝廷风雨飘摇的景顺年间，也愣是□□地保住了泽州一方富庶，没有跟着政局一块枯叶凋零，实乃一个奇迹。

　　宋洵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一面被鳞次栉比的屋舍所吸引，一面又为自己的衣衫褴褛而自惭形秽，同时还要表现出并未被街市繁华所震撼的淡定，一时间整个人都分裂起来，牵着阿花的手不知道是该放在缰绳上还是放在它脖子上。

　　阿花背上驮着行囊和约等于行囊的徐衍，走的磨磨蹭蹭。徐衍头顶着花头巾招摇过市，中途还给一个面如傅粉的少年扔过去一枚媚眼，吓得少年一个激灵躲在了老仆身后，等老仆反应过来想找罪魁祸首算账时，骡子已经驮着始作俑者走远了。

　　路边摊的香味像是勾人的妖孽，锅子里的白烟腰肢款摆，引得初入俗世的宋少年频频驻足，暗自吞下不断涌出的口水。
　　徐衍俯下身，凑到宋洵耳边轻声道：“看吧，没钱连饭都吃不上。”反正他用不着吃，站着说话不腰疼。

　　宋洵磨牙，“你闭嘴。”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了让你多顺两串胡传的翡翠，你偏不，搞什么高风亮节，最后怎么样，亮节不知道有没有，风是喝了一肚子——充饥。血的教训告诉你，以后得听我的，正所谓听人劝，吃饱饭。”徐衍摇头晃脑，像个招人烦的花面拨浪鼓。

　　宋洵偏头扫他一眼，盘算着要把他拆成一堆零件他是不是就能永恒地闭嘴了。

　　徐衍和他对视一眼，不以为忤。经过这小半年，他发现宋洵只是外面裹了层硬壳，看着想拒人千里之外，实际内里十分柔软，是个暖洋洋的少年郎。于是他便得寸进尺，仗着宋十三不会当真拆了他，每每都把他气得头顶冒烟。

　　徐衍从骡子上跃下来，一把扯住宋洵，然后从怀里摸啊摸，摸出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块碎银，得意地在他面前一晃，“瞧见没，有备无患。”
　　宋洵反手揪住他的袖子，低声喝问：“是你从胡宅偷出来的？”
　　徐衍甩开他，“啧”一声，“这话就难听了。我为他兄妹俩前后打点，他胡传给我点酬劳那是理所应当。什么叫偷？偷是不劳而获，我这叫正当索取。”

　　宋洵“呸”了他一脸。

　　徐衍不以为意，上前到摊上买来一屉香喷喷的大肉包。肉包上沾着满溢出来的肉汁，浓厚的肉香直钻鼻孔，让人直想风卷残云吃个干净。
　　然而宋洵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也不想与徐衍“同流合污”，便昂起头，牵起他的小骡子，大步离开了让他时时想“缴械投降”的这个地段。

　　徐衍捂起纸包，颠儿起两条假腿追上去，嬉皮笑脸跟在宋洵身旁，不断把包子香气往他脸上吹。

　　两人一路走一路唇枪舌战，不知不觉便穿过了东市，拐进了一条略显清净的巷子里。
　　宋洵顿住脚，抬眼一看，这地方叫怀远坊。

　　除去方才在半途向卖肉包的打听来的去向，两人对泽州皆是两眼一抹黑，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徐衍当年四处作恶时虽说曾踏足过泽州，但也只是稍作停留，只晓得泽州这地方盛产绣娘，旁的并没比宋洵强到哪里去。

　　徐衍捧着肉包摸摸下巴，“方才那大叔说的新昌坊是穿过东市再穿过怀远后向南。”
　　宋洵点点头，业已饿的眼冒金星，连话都懒得说了。

　　两人调转骡子，向南行去，走到一半，忽然被一个气弱的声音叫住。
　　“小公子，我瞧你印堂发黑，许不日将有血光之灾，快来让我瞧一瞧如何替你挡灾。”声音主人咽了口不自信的唾沫，接着道，“旁边那位雌、雌雄莫辨的壮士，你生息全无，身带死气，怕不是个……阴沉的妖物？”

　　宋洵和徐衍齐齐转头，看向这个百年难见的奇葩。

　　奇葩手里举着一个“卜卦算命”的黑幡，一身宽大的粗布麻衣兜头罩下去，衬得他益发丧气。这人面色白得发光，细皮嫩肉，唯独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可细细一瞧，又发现只是因为瞳仁如墨玉，方才显得深不可测。单看面相，奇葩倒称得上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兴许得益于福气聚顶，他才能到现在还能喘着气大放厥词。

　　徐衍掏掏耳朵，“你说谁是阴沉的妖物？”
　　奇葩后退半步，紧张地盯着徐衍手里油纸包的不知名“暗器”，哆嗦道：“你你你、你。”
　　徐衍冷笑一声，“印堂发黑？血光之灾？我瞧你印堂才黑得要滴出水来。”

　　奇葩再退了几步，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在墙上，才把黑幡横在身前，“你、你别过来，我、我我师从清凉山清凉洞清凉真人，打打打、打你一个妖孽就像捏、捏死蚂蚁一样容、容容易。”

　　徐衍逼近半丈，露出一张令人窒息的脸，紧贴着奇葩，眯起眼道：“那那那、那你倒是试试啊。”
　　“别、别学我说话。”奇葩上下嘴唇抖得如筛糠，怕归怕，但好歹把两条腿立住了。
　　宋洵冷眼看着，倒不觉得这位算命先生是个表里如一的窝囊废，反倒是他一上来便道破徐衍并非生人令人生疑。
　　他们这么一路行来，多半人只当徐衍是生了怪病，还有一小半有慧眼的认出他是个傀儡，也见怪不怪，这年头带着傀儡四处云游的人不在少数，且傀儡长的各有千秋，歪瓜裂枣也不罕见，哪怕徐衍丑的惊天动地，也没有人会特意驻足。
　　可这算命的奇葩却直言不讳道明徐衍是个“妖物”，并非傀儡，那他是如何看出端倪的？

　　就在宋洵难得费心揣摩的时候，徐衍已经三下五除二把算命先生揍倒在地。揍完还给人扔了一个肉包子，说：“吃完就不疼了。”

　　算命先生眼窝里包了半窝泪，叼着包子哭也不敢哭，鼻青脸肿地望着出手伤人的“妖物”大摇大摆地牵着骡子走了。
　　宋洵跟上阿花的脚步，临转过巷口时，又回看一眼，就见奇葩正低头地啃着肉包子，心无旁骛。

　　宋洵追上徐衍，问：“为何非要动手？”
　　“我手痒，”徐衍看他一眼，“他欠揍。”

　　宋洵自然没信，但也不追问了。
　　徐衍虽说惯常是个不着四六的样子，可正经事上从来没含糊过，也不像他常“自夸”的那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退一步看，平白揍人这种事也不合他“宗主”的身份。
　　他大约也是看出了什么，但又不愿解释。

　　两人溜溜达达走到了包子摊老板介绍的新昌坊，在东南隅找了一家破落的客舍，钻进了咯吱怪叫的大门里。
　　客舍门楣上挂着块缺三短四的破招牌，上书“舍得”二字。字写得龙飞凤舞，可惜在岁月的打磨下已然看不出当初的气魄了。

　　店伙计麻利儿地迎出来，一眼扫过二人的寒酸样，面上笑意未减，仿似迎来贵客，塌下肩背问：“二位打尖还是住店？”
　　徐衍伸手一指门外跟木桩较劲的阿花，“把我的骡子喂饱，再来一间最差的房，另外给壶热水。”
　　“好嘞，这就给您备上，二位里面请。”伙计侧身一让，徐衍和宋洵便前后脚进了店。

　　客舍里倒不像门面那样旧的寒碜，厅堂中四张木桌，擦得光可鉴人，留着山羊胡的老掌柜在柜台后啪啦打着算盘，见徐衍和宋洵进门，老掌柜手下一停，笑容可掬地对上二人，“住店？”
　　徐衍点头，“要最差的。”

　　掌柜递来一把黄铜钥匙，眼角的褶子挤出弯弯的弧度，“上楼梯东边第二间，地字一号房。”
　　徐衍接过钥匙，又多看了掌柜一眼，旋即收回目光，“谢了。”

　　宋洵十八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说辨人识人，就连“如何伪装才能像个老江湖”都没能熟练掌握。

　　他只好跟在徐衍后面“狐假虎威”，同时又对徐衍这种“老子穷，但老子穷得理直气壮”的本领十分佩服，不禁觉得自己眼界窄了些。

　　地字一号房，顾名思义，最差里面的第一号。
　　推门进去，陈设简单，只一张破桌两张凳，一张板床一口木盆。宋洵放下行囊，垂眼一眼，嚯，真了不起，木盆里生了一圈小蘑菇。

　　不过两人一路风餐露宿过来，连草棚都能睡下去，碰上这种有墙有房顶还有张床的地方，简直睡着了都能乐醒，还挑剔什么长蘑菇的脸盆。

　　等屁股沾着凳子，重重困意便如滔天巨浪迎头拍下，宋洵暗自一盘算，可不是，已经几乎两宿没合眼了。
　　他转身扑倒在床上，连话也没来得及跟徐衍多说一句，便去和周公闲磕牙了。

　　徐衍百无聊赖，只好把木盆搬过来拔蘑菇。
　　拔了片刻，忽听见楼下传来人声，他扔下木盆出去看热闹。

　　继徐衍和宋洵后，舍得客舍又迎来了第二波客人，这人面白如玉，身披“麻袋”，手持“卜挂算命”的黑幡，正神神叨叨给老掌柜看相。
　　看罢了，从掌柜手里领来钥匙，只听伙计吆喝一声，“楼梯东边第三间，地字二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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