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胡吟究竟识不识字还有待商榷，但胡传留下一封信却是实实在在的。
　　徐衍本着有热闹不凑王八蛋的原则，从西厢颠儿出来，挤在宋洵和胡吟中间，垂目看信。

　　胡传这封信写的很长，废话自然也很多，通读一遍后，胡吟听得懵懵懂懂，只知道低声念叨“大哥”，念叨完就抱着信去水井旁坐着了。
　　宋洵和徐衍对视片刻，徐衍忽然一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人就是那老小子杀的。”

　　宋洵放下手里的刻刀，问徐衍：“钱员外父子仗势欺人，毁了胡姑娘清白，如果你是胡传，你杀不杀？”
　　徐衍道：“当然要杀。”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杀人和踩死蚂蚁一般容易。

　　宋洵皱眉，“那为何不报官？”说完自己都觉得冒傻气，要是这清河镇的父母官当真是个能干事的，胡传也不至于走上杀人这条路。

　　徐衍却难得没笑话他，他搭在膝头的手轻叩着膝盖，道：“钱员外指使恶仆在抢人在先，他儿子趁月黑风高毁人清誉在后。胡传也说，那日途经小巷的衙门捕快，看见了事发经过却只当没看见，后来还向胡传索要‘封口费’。胡吟大受刺激，生了重病，胡传四处筹钱为她医治，然而药石无医，谁也救不了她。胡传绝望之下，联合那个对胡吟割舍不下的赌坊伙计小六，下毒毒死了钱员外全家……要是还有别的路可走，我猜他一个文弱书生也不会铤而走险去杀人报仇。”

　　宋洵转头看一眼胡吟，道：“胡传似乎料到自己不会善终，你觉得杀他的人是谁？”
　　徐衍：“不外乎两个人——不断以胡吟的清誉威胁胡传的‘赵头’，还有掏心挖肺帮了忙却没能如愿以偿的小六。”

　　宋洵猜到了捕快却没猜到小六，不禁道：“那小六费尽心思引我们来胡宅，看样子是打心眼里对胡家兄妹好的，不会是他。”
　　徐衍却冷笑一声，“怎么不会，你的师门尚且挖空心思去陷害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遑论是彼此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话是没错，却够诛心，宋洵目光闪了闪，旋即黯淡下去。

　　徐衍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垂眼看着宋洵脑袋上一丝不苟的发髻，说：“咱们在这破地方也逗留有月余了，你那傀儡要折腾得差不多，咱们就该上路了。”

　　宋洵默了片刻，忽然沉声道：“胡传没想到胡吟会尾随他去钱宅，目睹了满院子横陈的尸体，让她的病情雪上加霜，彻底疯了。如今胡传死了，胡吟的病却奇迹般好转。如果胡传地下有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徐衍嘴角一弯，露出个古怪的笑来，“我猜他要是知道，怕是会追悔莫及，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死。”他木然的脸上倏而涌出无从掩饰的苦涩，与平时判若两人，“人啊，活着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比生命来的更重要。你还小，悟不出来也无可厚非。”

　　话音落地，他转身便走，边走边甩起两只大袖子，似乎是为了演绎一个潇洒的背影，可事实上却无比落寞。

　　宋洵拎起“楚绿腰”的手臂，三下五除二给安装完毕，他身后拍拍傀儡硬邦邦的肩，说：“难道林胤比我的性命还重要？”
　　傀儡发出顿顿的回响，它冷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没办法回答他的疑问。

　　两日后，“楚绿腰”终于在千锤百炼后站了起来。
　　徐衍乍一看面前的傀儡，栩栩如生，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只好少看两眼，躲一边去了。宋洵在胡吟脖子上挂了一块磨成月牙状的魂石，以确保“楚绿腰”能够时时跟随着胡吟。
　　以宋洵目前的能力，只能做出有简单“陪伴”功能的傀儡，端茶递水就不必奢望了，只要平时走道不翻车那便阿弥陀佛了。

　　“楚绿腰”嘎吱嘎吱动起来，像个背后灵一样悄悄跟着胡吟，两人绕着天井转了一圈又一圈。徐衍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碰碰宋洵，“你做的这鬼东西要半夜出来能吓哭谁。”
　　宋洵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是。”
　　徐衍吃了个闷瘪，无力反驳，只好话音一转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明早。”宋洵说完，溜溜达达走了，留下徐衍长吁短叹，心说你小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两手一甩说走就走，看你回头要饭去别来找我哭。

　　结果徐衍一言成谶，第二天一早两人的确没走成。
　　绊住他们脚的倒不是别人，正是疯姑娘胡吟。

　　胡吟天不亮的时候在西厢门前哭了半个多时辰，从一开始的抽抽搭搭变成嚎啕大哭，最后哭得直倒气，要不是“楚绿腰”生生摔个大马趴把她吓得忘了掉眼泪，估摸胡吟能哭到天荒地老。

　　宋洵和徐衍不明就里，但胡吟本身脑子就打着结，也不能指望她说出什么有条理的话，两人只好耐着性子把她扯烂的包袱皮又包回去，然后从暗格里取了银两塞好，把一人一傀儡全须全尾送到了七婶的院子，再三道谢后，这才把胡宅里里外外锁紧了，闭门离开。

　　宋洵带着包了头巾的徐衍穿街过巷，去西市买马。
　　徐衍头上的头巾是从七婶家蹭过来的，他嫌眼下这张脸有碍观瞻，有损他活着时候的伟岸形象，便学着别人把头包了起来。如此，远看着像重度烧伤患者，近看着像护崽的老母鸡，不伦不类。
　　所幸宋洵包容度极高，想必就算徐衍打算当街裸奔，他也是不会眨一眨眼的。

　　好容易靠两条腿走到了西市，问完价格两人彻底傻眼，别说整匹马了，他们连一条马腿都买不起。
　　只好转而去问驴，哪料小毛驴行情也不赖，他们浑身上下的银钱加起来，能买半只——做驴肉火烧是能吃好些天，拉货驮人肯定没戏。
　　最后，宋洵拍板，他们从一老乡手里买了头精神萎靡的骡子，徐大爷被骡子搅得浑身不爽，于是赏给骡子一个动听的名字，叫阿花。

　　就这样，宋洵领着阿春和阿花，离开了清河镇，择路北上，向着徐衍的北荒老窝出发。

　　出了清河镇，宋洵才发现确实天地之大，大到晕厥。

　　一条尘土飞扬的路歪歪扭扭从脚下延伸出去，和尽头连绵的山脉并成一线，远望过去，除了满目苍翠，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徐衍坐在骡子上嗑瓜子。他腰上挂了两个布袋，一个里面装着炒熟的瓜子，另一个里面装着磕出来的瓜子仁。瓜子皮一路走一路扔，在阿花身后留下了长长的一条垃圾河。

　　“我问你，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一闲着就带小疯子去认路，磨破了嘴皮跟她讲怎么开暗格怎么取钱怎么避人耳目？”徐衍脚尖踢踢牵着骡子的宋洵，问道。

　　“她不疯的时候挺机灵，我教的都记住了。”宋洵反手掸掸衣裳上的土，“我不像你，‘心底无私天地宽’。”
　　话里话外的讽刺简直如有实体，扎了徐衍满脑袋，他冷哼一声宣布，“我剥好的瓜子仁没你的事了，全归阿花。”
　　阿花十分给面子地“哞”了一声。

　　徐衍：“厉害了，你买这骡子好像是马和牛生的。”
　　宋洵：“……”
　　阿花：“哞——”

　　想起出谷后这第一单生意，宋洵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灰。他曾经在心底很幽深的某个角落里以为自己是明珠蒙尘，只要把脑袋上的浮灰抖落掉，那他就是一颗闪耀的东海大珠，却没想到自己连贝珠都不是。
　　他前几日还满怀期望想再凑一个傀儡出来，大小不论，反正能陪着胡吟的，就是好傀儡。可事与愿违，单单是“楚绿腰”就拆装好几遍，把能用的材料全用尽了，才好歹堆出一个能用的傀儡来。

　　宋洵想起师父夏百草在他幼年时候，撸着他满脑袋杂毛教导他，“小十三啊，别以为傀儡就是个死物，你把它搭出来它就得任凭你差遣，那便大错特错了……世间万物，生则有灵，断不可轻视。”

　　生则有灵……啧，参悟不透。

　　徐衍垂眼看看少年郎的后脑勺，把自己手里的破玩意一股脑撒了出去——
　　天降一把稀碎的瓜子皮，落了宋洵满头，立时便打断了他对自己和师门的反思。

　　宋洵阴恻恻回头，“徐临渊，你给我下来！”
　　徐衍嬉皮笑脸，“我就不下，你有本事你上来。”
　　阿花：“哞——”

　　片刻后，躺在尘土里的徐衍自我反省，心道：“是我不对，不该逗得这样直接。世风日下，如今的少年人这样不吃逗，将来还怎么行走江湖？”

　　少年人在前面勒住阿花，回头望望，徐宗主仍在地上躺尸。
　　爱躺躺吧，耍赖皮谁还不会了。

　　事实证明，宋洵还是“少不更事”，没有徐衍脸皮厚。待他走出去一里地已经看不见徐衍时，便心软了，只好兜回头把臭不要脸的宗主捡起来，打横往阿花背上一驮，溜溜达达继续前行。

　　十多日后，已经落魄到能混进乞丐队伍里的两人终于到了东陆有名的繁华地界，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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