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胡吟嚎得声嘶力竭，满脸糊着鼻涕眼泪，两只手紧紧抓着宋洵的衣裳角，死也不肯撒开。宋洵身后靠着井壁，大口喘着粗气，暂且顾不上胡吟是个什么姿态。
　　他方才差点被胡吟吓疯——井壁滑不溜手，要是再晚一步就只能替胡吟收尸了。
　　如果他们兄妹俩一齐死了，那他宋洵是不是也能被冠以个“天煞孤星”的称号？
　　他苦笑一声，目光投向旁边好整以暇看热闹的徐衍。

　　“你就不能搭把手？”宋洵道。
　　徐衍：“你也知道傀儡不结实，万一我胳膊断了找谁说理去。”
　　宋洵低头掰开胡吟一双干瘦的爪子，拎起她自己的袖口替她抹了把脸。
　　“你总有的说。”
　　徐衍很不要脸地把这当成一句赞扬，眉峰一扬，道：“这叫本事。”

　　敢情他说的闯荡江湖，靠的是卖嘴炮。

　　宋洵懒得理他了，自己的一脑门官司还理不清楚，没工夫和过气宗主争一时长短。

　　就这样，他们俩打着胡家远方亲戚的名义替胡传操办起后事。
　　可胡传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按照衙门的说法，是碰上劫道的了。这年头贪官污吏，强盗土匪各自横行，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与蝼蚁并没区别，只能说碰不上是命好，碰上了是倒霉，谁也不会真正在意。

　　宋洵不是混衙门口的捕快，徐衍也不是从前呼风唤雨的宗主，纵然两人知道另有内情，也不得不压下疑惑，在城外找了个地方，把胡传给埋了。

　　整场丧事在徐衍“去繁从简”大原则的指导下变得十分简单，宋洵一度怀疑他是发自内心怕麻烦而不是因为他们人手不够且不是“真亲戚”，在礼法上说不过去。
　　不过守灵那日徐衍还是自告奋勇替下宋洵，在灵堂干坐一晚上，看着被下了蒙汗药的胡吟呼呼大睡。

　　宋洵和徐衍在胡家发现端倪是胡传下葬三天后的事了。

　　那日徐衍去胡传房里找预定傀儡材料的详单，没料被他误打误撞打开了嵌在墙里、总体量占据半面墙的“暗格”。
　　暗格一看便是胡传自己鼓捣出来的，做工粗糙不说，控制开合的机关也十分简陋，如果不是徐衍熟悉机括原理，那暗格怕是就永不见天日了。

　　徐衍也没跟死去的胡传客气，一股脑把暗格里的东西搬到了院子里，拢共三小口木箱，其中一个还给“开了瓢”，箱子盖上破了个大洞。

　　宋洵原本在给魂石加最后一道金丝，听见动静便从隔壁探出头来，不解地看着徐衍和他脚下的木箱，“这是从哪儿来的？”
　　徐衍扫他一眼，又看一眼呆呆坐在水井边的胡吟——自那日“投井”之后，疯姑娘便爱上了这口井，日日都要陪伴几个时辰。
　　“是胡传藏在暗格里的，”徐衍审视着箱子们，“要说没猫腻，鬼都不信。”

　　不知已经变鬼的胡传怎么说，反正徐衍是从头到尾没把他当好人。
　　宋洵叹口气，想着死者为大，也不好让徐衍太过放肆，只好放下魂石，出门去帮忙——

　　开箱前，徐衍说：“我猜这里面九成就是钱员外家失窃的金银财宝，十三，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宋洵：“你看我像病入膏肓到要和你打赌的样子？”
　　徐衍翻起白眼，“说话真难听。”

　　宋洵不理他，低头把箱子逐个揭开——徐衍猜的没错，箱子里装的俱是真金白银。
　　是不是从钱员外家来的不知道，单从数量来看，已足能买下整个德安坊还有富余。
　　可胡传表面上还是过得穷呵呵惨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做贼心虚还是谨慎低调，如今他既然已经埋骨黄土下，是非对错也随着他一块去了阎王殿，那也就没必要非拎出个曲直来了。

　　宋洵稍稍盘算了下，除去与胡传说好的他那份酬劳外，余下的银钱足够让胡吟下半生过得衣食无忧了。
　　他转头看看还在依偎着水井的胡吟，心中有了点计较。说起来，这还是出谷以来他头一次费脑子考虑一件事，能“自作主张”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徐衍在旁边看出了端倪，没事找事的从箱子里抓出两锭银子，在手里一掂，道：“我看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搬走，那往后……”
　　“做梦。”宋洵打断他，把银子从他手掌里抠出来，扔回原处，“哪来的搬回哪去。”
　　徐衍轻笑，没再抱怨，搬起箱子送回了胡传房里的暗格中。

　　此后七八日，徐衍修缮了暗格上那个稀松二五眼的机关，又拿着碎银和糕点挨个上门去求爷爷告奶奶了一圈，让左邻右舍帮衬着胡吟点。毕竟她是个不知何时清醒也不知何时发狂的疯姑娘，属于半残疾状态，等宋洵和徐衍一走，要是没人管她，怕是就只能等死了。
　　最后还是七婶大发善心，说干脆就让胡吟搬到她院里去住，左右她一个孤寡老太婆，成日一个人也是憋闷，有胡吟在只当是彼此做伴。

　　徐衍安心了，从暗格里每日挪一点钱去七婶屋里，口沫横飞地编出数十种理由让七婶相信那是他徐衍苦哈哈挣来的血汗钱，是让七婶和胡吟将来过日用的。

　　就在徐衍忙得飞起时，宋洵也没闲着。
　　他起先对徐衍从早到晚飘在外面颇有微词，但偶然一次发现他其实是在“日行一善”——徐衍认为行善能积德，等他把活着时候缺的德行尽数补回来，说不定就能重新做人了。
　　宋洵对他这个说法不敢苟同，但难得徐衍打算活出个人样，自然不会拦着他。
　　宋洵余下的时间不是在倒腾傀儡就是陪着胡吟发疯，而后他惊奇地发现，随着胡传整个人的消失，胡吟疯起来的时辰居然越来越少了。

　　胡吟的疯病尚且好说，宋洵真正的麻烦出在了傀儡上。
　　他虽然对徐衍偷书的行为嗤之以鼻，可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要不是徐衍手欠把这本破书偷出来，他怕是就要折在假楚绿腰身上了。

　　那书里有一部分记载了“平衡术”，讲的是如何将傀儡的重量平均分配在躯干和四肢上。文字叙述并不复杂，但人要学一样东西，除了需要掌握足够的理论基础外，动手实践也是必不可少的。
　　宋洵得益于还算不错的记忆力，看过几遍后就把整章内容刻进了脑子里。可等真正下手调试傀儡的时候却发现理论与实践很难契合，像是两个闹别扭的小屁孩，谁也不肯搭理谁一眼。

　　宋洵不得已，只能把装好的“楚绿腰”又拆开，直接导致了徐衍在某天进门时又吓得奔了出去，奔到一半才想起来地上那个惨遭五马分尸的并不是楚妖怪。
　　此后徐衍便绕着宋洵和七零八碎的傀儡走了。

　　宋洵自我改进的速度非常缓慢，把傀儡的零件敲了又敲，最后他冒出一个折中的主意，他从边角料里翻出来点薄铁，一点点凿进了“楚绿腰”的脚掌里。
　　如此一来，弊端就是傀儡行动起来会比先前要笨重一些，但总不至于三不五时就摔个大马趴。

　　宋洵十分沮丧，原本以为造一个傀儡不在话下，却没想到竟然困难重重，敢情先前在赤金谷所学都已经喂了狗，也不怪他们总笑话他资质平平，以前觉得那都是凭空而来的恶意，现在看来，说这话的人恐怕□□成是真情实感。
　　人人心里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当现实咣当砸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时，落差感足以短暂地把自信心以摧枯拉朽之势碾成齑粉。

　　宋洵最近活在自我否定的苦痛里，像个溺水的人苦苦挣扎，所幸旁边有个擅于凫水的徐衍，在他即将沉没时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拖上岸来。

　　这日徐衍和胡吟你一句我一句唱完一出不着调的折子戏后，捏着兰花指经过宋洵时，发现他正灵魂出窍似的盯着地上的“楚绿腰”，满脸菜色。

　　“你一连五日都是这副倒霉相，中邪了？”徐衍伸出爪子在他眼前一晃，还没等手臂落下，就被诈尸似的宋洵一把拉住了手腕。
　　他满脸落寞，“徐临渊，我帮不了你了，你去赤金谷求别的人吧。”

　　“真中邪了。”徐衍“啧”了声，蹲下来，“我既住在了阿春的壳里，不是别的阿猫阿狗，那说明我和你就该有这么一段孽缘，正孽到一半你忽然不干了，老天爷估计不能答应。”

　　听他东拉西扯了一堆没用的，宋洵更是满脸生无可恋，“你不是傀儡师，你不懂，像我这样的烂泥，就是扶上墙了也会掉下来——像‘平衡’这种早该在五六年前就解决的问题，我却到现在还摆不平。”

　　徐衍听明白了，他这是遭了死物的挫折，憋了一肚子不服气，却又找不着地方撒，只能在心里骂自己是个废物。
　　骂着骂着，就真以为自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徐衍拉来张小凳坐下，道：“学一样东西哪能只知道照本宣科，仔细领悟过其中道理可比你死读书重要的多。别人教给你的东西，那还不属于你，只有你嚼碎吸收了，那才是你的。俗话说的活学活用也是这个意思……等你领悟了，你就真正出师了。”

　　宋洵看看他——不是很懂，但隐约摸到了些微门道。
　　徐衍手欠了撸了把宋洵脑袋顶翘起来的呆毛，在宋洵摁住他之前，用“楚绿腰”的断臂当武器，以退为进，一溜烟跑了。

　　宋洵开始沉下心来琢磨傀儡从一堆零散的材料变成能动能走能干活的“活物”的过程，那些干巴巴的图解慢慢地生动起来，甚至他还能从中找出一两处无用的繁琐工序，抽丝剥茧般，他终于在傀儡庞杂的结构后面找到了平衡的关键——用料。

　　他在赤金谷中很穷，穷到没钱去天门苑采购材料，也没机会去感受木材和金属之间细微的差异。而正是这个短板，让他一直忽略了不同材料的重量堆积会导致后期大量的问题。
　　傀儡骨架一般用防腐木材为主材料，辅以金属加固及连接，极少会直接用金属作为骨架支撑，一来成本过高，二来重量过大，所以早早就为赤金谷的先辈们所放弃。多年来，赤金谷始终教导弟子要“统一”，为的是傀儡骨架的匀称和流畅性，但如果抛弃掉所谓的“统一”，其实可以让傀儡行动更加自如，大大地提高傀儡在使用中的效率。

　　宋洵越想越透彻，头脑逐渐清晰起来，他觉得这种假设大致可行，于是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就想找镇上的二道贩子们再去采买些轻薄的软木和金属。
　　没料到一转身却撞上了涂这大花脸的胡吟，胡吟身量轻，冷不丁被宋洵一撞，直接向后跌去，摔了个非常实在的屁股蹲。

　　宋洵一惊，心说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可千万别给摔折了。想着，便俯身要拉胡吟起来，没料却被胡吟一把死死地箍住了手臂。
　　胡吟两手抱着宋洵小臂，哀求地看着他，宋洵觉得不对劲，垂目一看，胡吟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信封，信封隐约还有几个字。

　　胡吟毫无预兆地落了眼泪，磕磕巴巴道：“我、我不识字，你给、给我念。”
　　宋洵点头，从她手里把信缓缓拽出来，用手指展了下，认出信封上那四个字来。
　　“小妹亲启”

　　宋洵一皱眉，这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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