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洵眼神钉在余十里焦黄崎岖的两排牙上，尤其中间那颗缺了一半的豁牙，可称得上是其中最为拔群的一个，总能在人第一眼扫过去时越众而出。

　　余十里或许是个真正的道士。
　　他穿着灰扑扑的道袍，头上插着桃木簪，脚下踩着沾黄泥的道靴，一身“道士相”。
　　看上去同样很穷酸。
　　也是，不穷酸的谁会来住舍得客舍。

　　余十里勾住宋洵的肩，很是热络的样子，仿佛两人已经相熟几十年。
　　他口中喷出酸臭的热气，扑在宋洵脸上，“小兄弟这是往哪里去？可是要去那祝家探探路子？”
　　宋洵别开脸，说：“小弟只是出门买烧饼。”
　　“烧饼？哈哈，烧饼好啊，又香又实惠，走走，我与你同去。”余十里也不知出于什么打算，死乞白赖地非要赖上宋洵。
　　宋洵眉心微蹙，避开余十里再度要勾上来那枯藤似的手臂，说：“兄台先请。”

　　不讲究的道士推搡着初入红尘的少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舍得客舍大门。直到地上看不见俩人的影子，徐衍才惆怅地泄了气，颓废地趴在二楼的木栏上。
　　方才他一见那余十里，就想出声把宋洵喊回来，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嘴边的话又生给吞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宋洵被个不着四六的道士领走，他却在原地怂成一只鹌鹑。

　　想当年叱咤风云的万剑宗宗主如今却被个少年一句话困住了双脚，呜呼哀哉！

　　徐衍暗自焦虑，又说不出焦虑从何而来，转个身，却一头撞上出门打水的韩方池。这韩方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会儿神神叨叨，一会儿严肃正经，现在就碰上他人模狗样的时候。这人把狗头伸过来，顺着木栏往下一看，说：“哦，我也瞧见了，子安是跟着余道士出门了——据我看，那道士不是正道，满脸憋着歪心思。”

　　徐衍扔给他一个凉飕飕的眼神，韩方池暗自一体会，那意思大概是叫他废话少说，于是借着转身遁走的时机，在徐衍后腰上结结实实摸了一把。

　　徐衍也没含糊，在韩术士收手的一瞬间，踢出饱含怒意的一脚，然后连头也没回地进了屋，身后传来韩方池“嗷”一声惨叫。

　　徐宗主这边在房里枯坐入定，那边宋洵和余十里搭伴来到西市，七拐八绕地找余十里口中的烧饼摊。

　　余十里比韩方池更自来熟，不等宋洵探问一二，先自行把家门报了个干净。报完以后眯起倒三角眼打量宋洵，“小兄弟气度不凡，想来是出门历练的世家子弟？”
　　老道士自有识人断人的本事，只是有那么一个奇异的傀儡在侧，加之宋洵本身有股子拒人于千里外的清冷气，倒让余十里生出几分顾虑来。
　　他暗自琢磨归琢磨，还是带着早就绕晕的宋洵来到烧饼摊前，像卖烧饼家的托一样，舌灿莲花，帮着烧饼大哥多卖出去了三个。

　　余十里没别的坏心，只为混进祝家去坑几个钱出来，但他那不入流的手段在行家面前连街头耍猴的都不如，一旦入了祝家再叫人拆穿撵出来，得不偿失。
　　经他这些日子观察，进祝家门的大半是他同道中人，所以祝家的“邪祟”仍旧屹立不倒，宅子里照样鸡飞狗跳。

　　可宋洵跟那些人不太一样，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江湖余十里，忽然犯了嘀咕。
　　他方才路过地字一号房门前，听见屋里人商量要同去祝家驱鬼，可惜那傀儡挡在门前，他并未听得仔细。倘若宋洵真有本事，那不妨拉拢拉拢，即便他不与自己一伙，将来也不至于倒打一耙。
　　余十里坚信多个朋友多条路，管他是什么朋友呢。

　　宋洵还不太懂如何去洞察人心，在这方面他自幼就缺历练，出谷以后身边虽然跟着一个天下第一魔头，却因为徐衍的行为而时常感到矛盾，不止一次对人世间的善恶产生怀疑。又因师门无缘无故的陷害抛弃而心灰意冷，看谁都是同一张脸，对谁都是同一副态度，将原本就大门紧闭的心再度上了铁锁，干脆把漠不关心的态度贯彻到底。
　　现在来了泽州，在舍得客舍里碰上了韩方池、余十里，其实在他看来他们与烧饼大叔并无不同，即便短暂地有了交集，也不会在未来还有牵扯，所以他不必浪费功夫去琢磨，好恶只凭时灵时不灵的直觉。

　　直觉让他不愿与余十里多话，便化身成个锯嘴葫芦，任凭余十里磨破两张嘴皮，愣是连丁点多余的话都未透露给他。
　　余十里不免觉得宋洵这小子年岁不大城府却深，更不敢小觑，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对策，却没一个能放心拿出来用的。

　　宋洵不晓得余十里在琢磨什么，他只觉得这个余道士突如其来的亲热莫名其妙，当下裹好自己手里的五个烧饼，径直回舍得客舍去了——当然，路上不幸多绕了几段，好在被余十里及时地指点了回来。

　　徐衍在宋洵出门买烧饼这小半时辰，已经自行解开了本来就不算存在的“心结”。他这人心大得能装天地，天地间又从来只他一人唯吾独尊，寻常事根本入不了他徐宗主的脑子，宋洵就算是个意外里的意外了。
　　徐衍想，宋十三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随口瞎说几句话也值当自己烦一遭，真是太娘的太闲了。

　　宋洵推门进来的时候，徐衍在嗑瓜子，手边堆着小山包一样的瓜子仁。他近来嗑瓜子的功夫见长，磕出来的瓜子从不缺斤短两，连瓜子皮都一分两半，模样十分规整。

　　“喏，你要的芝麻烧饼。”宋洵把饼推过去，徐衍顺势嗅了嗅，馋得直要流哈喇子，“泽州的芝麻烧饼好的很，你快尝尝。”
　　他很“大方”地把烧饼推回去，自认为讨好地看着宋洵。

　　宋洵没动，沉吟了下，道：“我看余十里那些人像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还是去打听一下北荒的情势为好。”
　　徐衍浑不在意地一笑，“咱们来的这一路上可曾听说万剑宗又出新的幺蛾子了？”
　　宋洵略回忆了下，摇头，“并没。”

　　“那就是了，”徐衍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着，“万剑宗的弟子们一天不找茬就浑身痒痒，从我死了到现在已经一年半多了，丁点消息都没有，要么是这群小混蛋终于知道夹起尾巴做人，要么是万剑宗真就被正派给灭了。”

　　他说的稀松平常，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仿佛他挖空心思一手拉起来的坏蛋集中营没了更好，无所谓心血付诸东流不东流。
　　宋洵一面觉得奇怪，一面又觉得没必要非打听个所以然出来，便道：“你就不怕万一万剑宗真的没有，你的尸骨被人挫骨扬灰吗？”

　　“人死了本来是就是一抔黄土，只是活着的人过多计较罢了——你这个小孩真是古怪，我都说了像我这样无恶不作的坏人，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怎么你好像还挺怕我尸骨无存的？”

　　宋洵直言不讳，“在清河镇你尽心帮过胡家兄妹，我不觉得你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徐衍虚头巴脑地哼了声，“呿，小孩子家家，懂个屁。”
　　宋洵瞧他一眼，没戳破徐纸老虎那层薄的透气的外壳。

　　两日后，韩方池和徐衍、宋洵三人依约出现在祝宅附近。宋洵自是没看出什么古怪来，韩方池和徐衍却对着祝宅那边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三人草草搭起的临时“戏班”在祝宅外面守了几个时辰，终于等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
　　宋洵硬着头皮与韩方池搭戏，徐衍在旁边本色出演了一个被“恶鬼”附身的傀儡，自然惟妙惟肖。
　　浮夸造作同时又不失尴尬地表演果然吸引了管事的注意，管事自以为“悄悄地”在一旁观看完全程，险些要热泪盈眶，连忙奔上前来拉住了韩方池，一通诉苦，且不由分说就要把他请去祝宅。

　　韩方池高深莫测地眯了眯眼，指着宋洵道：“这位小公子命格不凡，他这傀儡亦非俗物，有他二人同行事半功倍。”
　　管事的此时哪还管他是带两个人还是带二十个人，反正祝家养的起，不过是多几个人吃饭而已，当下一口答应，二话不说就要带三人进门。

　　“诶，诸位且慢。”
　　余十里忽然从旁边的犄角旮旯里晃出来，他别有深意地看一眼韩方池，道：“不知道友昨日算出的异象可是在这附近？既是同道中人，帮一把手自是情理之中。”

　　一时间在场四人八只眼睛齐刷刷盯着余十里，只听他道：“在下方才在舍得客舍里掐指一算……道友碰上这‘命格不凡’的小公子倒非萍水相逢，实乃命中注定。就好比道友与在下同住舍得客舍，命数相依相生，彼此互为助力，倘若降妖除魔，必定‘药到病除’。”

　　徐衍三人交换个眼神，霎时都懂了——这老王八蛋是尾随他们到了这儿，看穿了他们装神弄鬼的把戏，现在想搭上他们这艘船，也进祝宅去分一杯羹。

　　祝宅管事的纳闷地看一眼韩方池，“道长与这位道长是……”
　　韩方池舒眉一笑，拿捏着他“道长”的派头，“府上那东西不简单，道友既热心襄助，那再好也不过了。”

　　余十里但笑不语，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宋洵，打量完又落在徐衍身上，嘴角的笑纹便更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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