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洵和徐衍在草坑里一蹲就是三个时辰，直到玉兔东升，两人才从浅坑里爬出来。有这半天的歇息，宋洵已经能喘匀气了，虽说还是个跛脚少年，但好歹不用徐衍再扛着他赶路了。

　　实际上，赤金谷最外围的巡防约等于无，小半个时辰都不见有人晃过来。宋洵自己猜测，大抵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原本蝴蝶涧就已超出了赤金谷实际范围，蝴蝶涧外围的外围，算起来差不多到了谷外小镇的边界。
　　不过宋洵和徐衍还是不敢托大，两人做贼似的猫着腰贴着半人高的野草飞奔，奔的途中碰上了两拨巡查的弟子，好在徐衍足够机敏，老远就把宋洵摁倒下去，待巡查走了才爬起来继续发足狂奔。
　　说是狂奔，但以两人瘸腿断腰的情形，也没有潇洒到哪去。

　　就这样，两人跑跑停停，等走到赤金谷附近的清河镇时，已经三天之后的事了。

　　宋洵几年前随师父下山时候到过清河镇，这小镇子依托着赤金谷，有不少贩卖傀儡的商贾往来，十分热闹。镇上有几家赤金谷里执掌银钱生意的天门苑下的铺子，里面除了真正管事的人是从天门苑拨过来的，余下都是清河镇当地的镇民。
　　这些的人里别说是镇民，就连天门苑的掌柜们也不晓得宋十三长的是扁是圆是长是短，他们到此地就算摆脱赤金谷了，哪怕在街市上大摇大摆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赤金谷位于四大陆中东秦的中原地带，是个富庶的地界。四大陆分别是东秦、南越、西楚、北荒，四地由水路连接，土地并不接壤。两百多年前，东秦皇帝统一四大陆，随后分封各地，除了北荒外，余下两地冒出了数以百计的王侯，有的王侯封地小，统共算起来可能还没一个赤金谷地盘大。久而久之，这些地盘小的就被大的蚕食，逐渐减少了王侯们的数量，其中尤以西楚为甚，在东秦皇室逐渐式微后，西楚王几乎占据了整个西部，只保持着名义上的诸侯国位置。

　　宋洵这人政史修的极差，幼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鼓捣小傀儡，导致成年后勉强只知道四大陆姓甚名谁，以及如今东秦还有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其余一概是团浆糊。
　　要不是徐衍闲来无聊讲起西楚旧事，他脑袋里恐怕还是两百多年前的西楚格局。

　　徐衍掰着黄面窝头扔进宋洵碗里，道：“就你这样的，把你卖了你还得替我数银票。”
　　宋洵思索了番，不解，“我能卖那么多钱？”
　　徐衍浑不在意地扫他一眼，“勾栏瓦舍听说过没？”
　　宋洵摇头，“没。”
　　徐衍一笑，“吃饭，吃完带你去见识见识。”

　　一旁馄饨摊老板听见徐衍的话，管不住自己一双眼睛要打量他，心说这是啥女人啊，竟要哄骗自己相公上青楼耍去？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蓄着山羊胡的隔壁桌大爷直叹气，想着如今的孩子们是一茬不如一茬，大白天就往女人堆里泡。

　　徐衍对旁人的眼光向来不在意，宋洵则一心一意啃馒头，目不斜视，于是很坦然地在几人鄙视的目光里吃完了一大碗馄饨，吃完一抹嘴，就被徐衍带着找花姑娘去了。

　　清河镇上大小赌坊有七八家，青楼却只有芙蓉居一家独大。徐衍边打听着边纳闷，心说这地方商贾络绎不绝，这些人难不成都是吃素的和尚？
　　清河镇不大，一个时辰就能从东到西走个来回，所以徐衍和宋洵也就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到了芙蓉居门前。芙蓉居在庆吉坊里，旁边邻着两家赌坊，与赌坊一比，除去门面旧了些，倒显得格外阔气高大，。
　　只是未料想这地方大门紧闭，唯有二层扶栏上挂着褪色的大红绸，看架势像是办过了一场喜事。

　　徐衍左顾右盼，还没看出门道来，一个不留神，宋洵便钻进旁边赌坊去了。
　　赌坊里人声鼎沸，买定离手的喊声直钻耳朵眼，宋洵立在门口逡巡一圈，只觉得里头乌烟瘴气，嘈杂憋闷，还没等徐衍进去拉他，便又自行退出来了。

　　徐衍一挑眉，“怎么，想赌两把？”
　　宋洵转身就走，“不想。”
　　徐衍追上去，“别走啊，来都来了，你不想进芙蓉居去看看？”
　　“不想。”宋洵打量他一眼，不管芙蓉居是个什么，与这赌坊为邻，八成也不是好去处。

　　宋洵迈开大步往外走，徐衍耍赖皮揪着他袖子缀在后头，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小两口闹别扭，掩口一笑，只当捡了个乐子。唯有方才从赌坊里跟出来的伙计听见了两人地只言片语，当即问道：“二位可是要打听芙蓉居？”

　　宋洵和徐衍停下脚，宋洵毫不留情地把徐衍一双爪子扒拉下去，抬眼向着伙计揖个礼，正要开口却被徐衍一把拉住了。伙计没料到面前这五大三粗的“女人”竟露出一副登徒子的面孔，她挑起一双柳叶眉，眼珠一转问他道：“是要打听，小哥可知道些什么？”

　　伙计还一礼，没立刻答话，而是往旁边让了让，于是三人便来到芙蓉居与赌坊间的窄缝里。

　　“实不相瞒，我原是芙蓉居里跑堂的，只是后来芙蓉居里出了事，掌柜的便将我等遣散了。”伙计道，“几年前的事了，掌柜的待我们好，所以只要有人来打听，我们还是想出份力的。二位若要听曲儿，便去德安坊最西的胡宅，那是掌柜的宅子，里头还收留着几位无处可去清倌，平日弹琴唱曲，算是个营生。”

　　徐衍微微一笑，“不知芙蓉坊是出了何变故？”

　　“这……”伙计一揖，“不瞒二位说，芙蓉坊那事其实镇上人都知道，只是小的实在不愿再去嚼舌根，毕竟是旧主，尚有恩情在。二位要愿意听曲，那是帮老掌柜的忙，要不愿意，便只当小的从没说过这话。”
　　伙计一侧身，眼皮垂下来，“不敢耽搁二位赶路，请吧。”

　　徐衍意味深长地扫了伙计一眼，拽拽兀自发愣的宋洵，“走了。”

　　待二人走远，伙计抬眼望了望芙蓉居二层的红绸，喃喃道：“但愿他们帮得上。”

　　宋洵罩了一头雾水，对芙蓉居藏的秘密全然提不起兴趣，他脑袋里边琢磨那点可怜的盘缠，边瞥了眼“阿春”的脊柱和双腿，心想阿春要实在撑不住折成了三段，那我就先背他几日，待赚来银两再替他修补。

　　徐衍忽然拍了他一把，道：“你腿还瘸着，咱们得在清河镇休整几日。”
　　宋洵回了神，不为所动，“没钱。”
　　“啧，”徐衍觑他一眼，“抠门！”
　　默了片刻，宋洵道：“与我们无关的事，为何要管？”

　　徐衍停下来，细风蓦地吹开垂在阿春鬓角的假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他眨着无神的铜铃眼，强迫宋洵与他对视着，“那伙计有意要引我俩去德安坊胡宅，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
　　宋洵轻哼，“非奸即盗。”

　　“来，把眼睛睁大点，”徐衍掰着他的下巴，对着自己，“就冲我这张鬼母夜叉的脸，哪个奸盗眼瞎了来诓咱们？”
　　他撒了手，话音一转道：“再说了，我一个傀儡，你一个穷光蛋，了不起就还是个傀儡和穷光蛋，有何可惧？”

　　徐衍在歪理邪说一途上乃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宋洵争不过他，只好不争了，暗想着到时就让他去看一眼，万一有不对劲转身就跑便是了，也不必前怕狼后怕虎。

　　于是两人便溜溜达达往德安坊去了。

　　徐衍没想到德安坊的胡宅与鬼宅别无二致，估计会唱曲儿的清倌是不大会在其中落脚了，孤魂野鬼倒还有可能。
　　胡宅与旁边的宅院一般无二，不说多富贵，也断不是穷苦人家的模样。只是墙头的爬山虎已然成了枯藤，死气沉沉地挂在上面，且聚拢了一撮灰尘和安家的蜘蛛，让整个墙头显得灰头土脸。
　　大门的瑞兽辅首上落了一层厚土，倒是铜环还锃亮，可见屋宅虽然破败，但还是有人居住的。

　　宋洵扫视一圈，收回目光后便利落地上前叩了门。
　　对上徐衍木然的脸，宋洵掂量了下，他大概是想表达个震惊的意思，便道：“既来之，则安之。”
　　徐衍哼了声，“你小子变卦倒快。”

　　等了片刻，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二人齐齐后退了半步，站定后，那脏兮兮的门被人从里拉开来。
　　里面站着个形貌萧索的中年人。

　　这人四十上下的模样，头发业已花白，眼角和嘴角一齐不堪重负地向下耷拉着，而中间一挂鹰钩鼻却很有特色，鼻尖上生着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像是在鼻子上开了只小眼睛，他肩背塌着，搭在门上的手显得十分粗糙。

　　“你们……”他抬起眼，目光却倏地落在徐衍身上，没吐出口的话好似鱼刺忽然卡在了喉咙里，憋得他满面通红，“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徐衍和宋洵彼此对视一眼，谁都不开口，正待中年人嗫嚅着再要说话时，呼听院中传来一声嬉笑，笑得人脖颈一紧，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旋即，那声音忽又唱起了民俗小调《折花枝》，尖细的唱腔比鬼叫好听不到哪里去，唱着唱着，这人飘飘忽忽到了中年人身后，顶着一张枯瘦惨白的脸笑嘻嘻问：“可是楚郎回来了？”

　　说话人是位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相貌的姑娘，她手里拎着一具破旧的傀儡，傀儡四肢耷拉在地，头颅堪堪挂在脖子上，两只眼睛死不瞑目似的直勾勾盯着门外。
　　宋洵暗暗吸了口凉气，心说这是大白天的闹鬼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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