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洵前阵子并没发现徐衍这人是个话痨，只是觉得他作为一介宗主，稍显活泼了些，不大稳重的样子，却没想到熟悉之后，他那张嘴就像失去了控制，经常滔滔不绝地叨叨上一天一夜。

　　在宋洵养腿伤的两个月里，徐衍魔音绕耳，把他耳朵里磨出了一层厚茧子。
　　所幸祭祀之日很快来了，在宋洵打算拆了阿春之前，两人收拾好包袱，趁着谷里每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功夫，被陈刀领着，离开了蝴蝶涧。
　　按徐衍的话说，其实杀不杀宋洵都没区别，杀了也不过是造个业障，还不如让他活着卖个人情给他师父夏百草。毕竟偷窃杀人的罪名已经坐实，该交代的都业已交代，上面有谷主的“不杀令”压着，怎么说也不好太过分，所以随后戒律堂没有人隔三差五地来巡查，也实属正常。

　　宋洵听着他的胡乱揣测，一面觉得有几分道理，一面又觉得哪处不合情理，但细细琢磨，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过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是无用，就像徐衍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守洞的傀儡既已变成了摆设，他们自然是大摇大摆地进出，谁也管不着。陈刀带来了干粮和为数不多的盘缠，按照林胤的意思，他们没往山崖上走，而是一直降到了崖底。

　　陈刀一个粗糙的汉子竟也红了眼眶，大力拍着宋洵的肩头，有几分哽咽，“出去以后得学着照顾自己，冷了添衣饿了吃饭，病了要去看郎中，到外面学得凶点，外头世道不好，莫叫人欺负了去……你这个破傀儡说话办事都不牢靠，别被他牵着鼻子走——林胤去藏骨塔祭拜了，来不了送你，托我转告这话。”
　　徐衍朝天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姓林的小子到底吃错什么饭了，成日跟我过不去。

　　“林胤说他去查探了，待晌午时分，东边的瘴气就会消散，大约两个时辰后才会聚拢，这是出谷最便捷的了，能直通到外围岗哨，届时只要多开岗哨巡逻，便能离谷了。他还说，你要不懂怎么躲，就听这破傀儡的。”陈刀抹了下眼角，伸手紧了紧宋洵的衣领，“去吧，走吧，别回头了。”

　　徐衍心说：“不听又听，真够有病的。”

　　宋洵心间情绪翻滚，又苦楚又酸涩，颇不是滋味，但他又不是擅于外露表达之人，千言万语除了化成一句话“七师兄，保重”外，旁的就再也说不出了。
　　陈刀素来是知道他的，自然晓得他在想什么，只是在这逃命关头，也不好太婆妈，再拍一拍他肩头，便让两人向着东边走了。

　　待他们离开，陈刀才跃上吊篮，扯一扯铁链上的机关，这个被林胤悉心改造过的吊链便缓缓地自行向上升去。

　　宋洵和徐衍一人一傀儡，一个低落一个雀跃，身影渐渐消失在蝴蝶涧东侧的密林里。
　　果然如陈刀所说，一到晌午，密林里的瘴气就散去了。只是此地瘴毒沉积已久，走的深了仍然浑身不适，尤其宋洵重伤初愈，腿脚不利落不说，走着走着便不住咳嗽起来。

　　徐衍如今是个“行尸走肉”，就算让他在剧毒的药水里泡上一个月也只能让他关节生锈，断不会将他毒死，所以这一点点残余的瘴毒对他来说丝毫没有影响。
　　倒是宋洵咳得佝偻起背来，十分痛苦，徐衍哀叹一声，折回身一把撑住他的手臂，“以你这个脚程，耽误到瘴气再度降下来咱们也走不出去，到时候你就死了，剩我一个该多无趣。”

　　宋洵掩住指缝里咳出来的血丝，蹙着眉道：“我死了不正和你意。”

　　徐衍挑眉，“瞧你这话说的，咱们朝夕相对了好几个月，就算不是兄弟也勉强算熟人了，我徐临渊虽不是大善人，但心情好的时候还挺讲义气的。来吧，我就勉为其难背一背你，上来！”

　　宋洵挥开他的手，“不必。”说罢便一个人踉跄着向前走去。
　　徐衍暗自摇头，心道看你小子能硬撑到几时……
　　“啪”
　　腹诽还没诽完，前面人就如玉山倾倒般趴地上了。

　　好不禁念叨的少年郎。

　　徐衍把包袱往胸前一甩，胸口又悚然高出一大截，不光看不见脚尖，连前路都看着费劲。他认命地摸到前面，手臂和腹部同时发力，“嘿”一声把身量颀长的“少年郎”扛上了身。
　　哪知宋洵只是看着瘦，实际身材结实，远比目测要沉重许多，登时把阿春纤细的身躯压得一弯，随着腰杆里发出声轻微的“惨叫”，徐衍叫苦不迭，心说这大概是把那根“骨头”给压折了。
　　阿春这只傀儡也是惨，自打碰上了徐衍，就开启了惨无人道的面目全非之旅。

　　傀儡没有经脉，运不起丁点内功，只能卖傻力气蛮干。
　　徐衍自问打出师之后就没干过这等蠢事，要换到一年多年，他才懒得管这少年是死是活，只管自己逃出去逍遥快活，可到今日，竟也被这莫名情绪牵绊住双脚，身不由己。
　　人啊，总是一不留神就栽进了命运挖开的大坑。

　　徐衍一路嘀咕一路跑，等穿出密林的时候连腿都快断了——是真要断开，他掀开裤管时候发现阿春莹白的皮自膝盖处连绵出一条深邃的缝隙，可见其骨。
　　再跑下去恐怕就是副飞奔的骨头架子了，随便想一想，就觉得很惊悚，尤其这副架子还能嘎嘎说话。

　　徐衍找了个很深的草窝把自己和宋洵藏了进去，又等了片刻，宋洵才睁开眼。
　　他这次倒是没吐血，反而是右手掌上粘着一大片未干的血迹。
　　血色暗红发黑，看去很不正常。

　　宋洵并未在意，抬手就想在衣裳上抹去。徐衍眉心微蹙，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等等！”
　　他掰开宋洵的手掌，垂目看去，发现那发黑的实则是一些极其细小的颗粒，密密麻麻地混在赤红的血中。徐衍右手三指搭上宋旭手腕，微微阖目，须臾后又松开来，面露颓色。
　　宋洵被他这一番举动搅得莫名其妙，问道：“大白天的你又发什么癔症？”
　　“你才发癔症！你自这儿瞧瞧，人血是这样的？”他提着宋洵的爪子举到他自己面前，“瞧！黑不拉几一片沙子。”

　　宋洵垂眼看看，却没看出端倪来，倒是闻出了丝异样，“似是有股幽香。”
　　徐衍眉头陷的更深，“你做的这个傀儡忒糙了，摸你的脉象什么也感觉不出来。还是抓紧出谷去，找个郎中瞧瞧。不是我吓唬你，宋十三，你这血可不对劲。”

　　宋洵不以为意，抬手在旁边石头上一蹭，说：“兴许是中了密林里的瘴毒，不要紧。”
　　徐衍扫他一眼，“瘴毒？呵。”瘴毒要能毒成这样，那南越人怕是早死得渣也没了。
　　不过徐衍无意多说，因为他自己也实在没个谱。那种毒太过霸道，这百年来，四大陆也就仅仅出现过那一次，虽说毒发时是何种惨象他仍历历在目，但宋洵这番情况又有所差异，与其说出来平添烦恼，还不如寻个擅于此道的人问清楚。
　　他暗搓搓又看一眼宋洵的后脑勺，心道真是麻烦，一朝身死竟然变成了个老妈子。

　　两人藏在隐蔽的草坑里就着凉水吃了块干饼，徐衍不需要食物果腹，便枕着胳膊望着乌蒙蒙的天，罗里吧嗦地给宋洵讲谷外的故事。

　　讲他十八岁离开北荒，臭不要脸地去江湖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掀完就拍拍屁股走人，结果没留神被江湖正派盯上，变成了四大陆最出名的活靶子。
　　徐衍原本指望宋洵夸他一句乱世枭雄，没想到宋洵啃干饼之余只道出了俩字，“活该。”

　　怎么就活该了呢？
　　宋洵说：“你不招惹别人，别人自然不会来打你，你四处树敌，为的不就是想扬名立万么。参天大树立在那，虽说风过摧之，但也不全是风的错。”
　　徐衍想了想，问：“难道你就不想扬名四海？”
　　宋洵道：“以前只想把傀儡术钻研透，现在……不知道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就该天涯海角去闯一闯，等你闯够了，胸中自会有乾坤，届时何从何从不必他人断言，你便顺理成章知晓了。”徐衍舒服地吁了口气，自言自语，“你没下过山，自然不知道凡尘俗世多么有趣。”

　　宋洵还是不知道，他那些倒下的人生信仰仍然保持着破碎的姿态，并没有因为徐衍短短的几句话就重新站起来。眼下的当务之急除了要顺利跑路外，还要替徐衍把尸首给挖出来，到时徐衍还是那个徐衍，而他宋洵便功成身退，两人也就到了分道扬镳时了。
　　如此想一想，又生出一些莫名的惆怅来。

　　一旁的徐衍却没有想的太远，他脑子里轰隆隆跑过的除了谷外的珍馐美味，还有前凸后翘的二八少女，想他也曾风流倜傥过，也曾一掷千金为美人，可惜美人就如美景，看一看便罢了，还当真没有哪个让他生出娶回家的念头。
　　因此，他这条金光闪闪的徐氏光棍一打就是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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