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星

　　里德尔已经一周没有去那个山洞，他希望能够避免和极星相见，纵使他实际上已经对这种分离感到焦虑。他最后打扫了一下博金博克的店面，打算关门下班以后去随便找一些吃的，然后回家里继续翻阅那些文献。虽说他对极星充满了怨气和愤怒，但这感觉并没有阻止他继续寻找解救她的方法，他四处寻找相关的内容，最终还是在极为早期的一些外语记载中发现了有些关联的文字，不过破译它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种七上八下的复杂感受与压力是他未曾体验过的，已经快要令他精疲力尽，又要分心去和极星进行单方面的冷战，还得关注他一直在进行的事业。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每天都能把他的精力耗尽，明明以前他并不会因为某个人而万分疲惫——同时他也清楚自己不可能放弃极星。再过一段时间，他必然会去见她，或许就在明后天。因为极星的存在，他发现自己被逼进了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极限地步，而他赖以为生的理想与事业也一道被塞进了搁置区。他为此憎恨极星，但不如说是在憎恨如此扭曲的自己。
　　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算是扭曲，里德尔心不在焉地抓着一个在咖啡厅买来的三文治，心思已经飘到极星和他莫名其妙的关系上面去了。这段时间里他常常一个人出神，一开始还会掩饰一下自己的心不在焉，久了以后就浑然不在意别人到底有没有看出来他的心神不宁。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当时那种鲜明的受辱感和愤怒慢慢变得苍白破碎，无法继续掩盖他心中疯长的东西，极星最后的话语给他带来的触动浇灌着那东西，令其不可控制地越长越快。
　　明天还是得过去山洞一趟，里德尔给自己留下了今晚作为缓冲期，告诫那团长得太过茂盛的东西必须要理性行事。
　　公寓里的灯还是亮到了半夜。

　　刺耳的警报声把他从充满了星辰与门扉的怪梦中惊醒。里德尔从书桌上直起身子，脖子和肩膀上的酸痛令他茫然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留在山洞里的警报被触发了。
　　有人进入了那个洞穴。
　　他顾不了许多，随便从衣架上抓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从裤子的口袋里抽出可靠的紫衫木魔杖。窗外响起一些模模糊糊的猫叫，但他好像没听见这些恼人的嘶鸣一般幻影移形了。下一个瞬间，他就出现在狂风大作的悬崖上，海水狂乱地抽打着岩石。现在还是初春时节，气温并没有达到理想的程度，深夜里也没有一丝阳光，他冷的一哆嗦，最终也没有心思想起要给自己施个魔咒暖一下身体，只是想着要往山洞里面冲进去，给这闯入他圣地的莽人临终前最后的教训。
　　黑魔王在他的心里严肃着提醒他闯入者必然是有着相当精湛的魔法技术，不然是无法突破他所设置的屏障的，因为除了简单的障眼法和驱逐麻瓜的手段之外，他还使用了得意的黑魔法来确保山洞里的安全。迟到的自我提示让他因焦急而滚烫的心重新冷静下来，里德尔生生遏制住了自己快速奔跑的步伐，以他一贯有的强大和残酷小心翼翼地往山洞那边走去，他的愤怒与疑问在心中注入了比遗忘更加强烈的恶毒——倒不如说，是嫉妒产生的恶毒，他没办法想象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去接触极星。
　　闯入者的动作比他想的要快多了，他感觉到极星冰冷的星光突然从山洞里冒了出来。那人，不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竟敢对他的星辰伸出毒手，甚至将给她安全的笼舍打开了？里德尔几欲冲进去释放不可饶恕咒，但伏地魔王绊住了他的脚步。他深知自己来不及跑进去，于是匆匆忙忙趴到洞口的一堆礁石附近，快速施展了几个法术掩盖了周围的踪迹和他自己的形体。
　　其实他有把握他额外施加的法术能够困住极星，里德尔自我安慰般地去想。
　　不过他实在是太自信了一些，或许他遗忘了那个疯子临终时不愿意使用魔法的狼狈样子——他能感觉到那些法术，不论是黑魔法还是普通的咒语，都纷纷在星光的照射下衰亡分解。极端的恐惧突然间笼罩了他，似乎他之前因为她的美丽和不可接触的冷漠而刻意忽视了一些东西，关于极星那足以令格兰芬多都失去理智的本性。
　　可能她正是一颗美丽的凋亡之星，散发着终焉之时的冷酷光华，将会毫无差别地凝视着他的死去，桃金娘的死去，虫豸的死去，和这世界上任何有生命与无生命的事物的死去。
　　里德尔被这个可怕的联想刺激到了，他将身体往礁石后面缩了一些。在他心里生长着的感情痛苦地提醒着他尽快冲上前去阻止那下作的强盗和小偷带走他独一无二的星辰，扎得他心里那渺小的柔软角落鲜血淋漓，但别的东西束缚着他的脚步，使他进退维谷，只能一事无成地被锁在这里不得动弹。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闯入者引导着极星离开了里德尔为她精心制造的巢穴。他的手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根忠实的魔杖，但它像是生了根一般长在他的手上，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邓布利多走在极星的面前，而极星足不点地地漂浮在他身后。
　　这场景快要让里德尔晕过去了。他的恐惧从单纯的怕死本能升华为更加复杂的东西，夹杂着疑问和嫉妒，还有磨穿他理智的悲哀与痛苦，伴生着他与教授紧密相关的回忆。密密麻麻的禁锢锁在他的心上，一道又一道地将他固定在原地，不论是他的理智还是情感都在尖叫着让他留在这里，伤痛鲜明地刺破着他的视野，或许是别的情绪，氤氲着无法像往常一样被伏地魔王抹去，就连他理想的自我也痛苦地蜷缩在一旁，在那暗淡的光华下默默喘息。
　　他只能迟钝又小心地趴在岩石后面，默不出声地看着极星和将他带入魔法世界的师长往海边走去。
　　邓布利多的头发已经开始褪色，不再如同当年一般色泽鲜艳。极星获得自由后，散发出的星光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了一些，但仍旧充满了即将消逝的衰颓感。这苍白的星光不足以像里德尔小时候一样照亮临近的街道，只能映照着她边上的邓布利多和附近的一些石块、海水。极星无色的冷光让邓布利多脸上的细纹与发丝间新萌发的白色格外清晰，强调着岁月的无情和时光终会夺去的一切。
　　霍格沃茨的校长带着极星走到最靠近海水的石头上，而极星则是维持着悬浮的状态来到了海面。此时呜咽的狂乱海风不知道为何停止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寂静，山洞周围的一切都呈现出遗世独立的感觉，这儿与外界产生了一种令人狂乱的美好隔阂。她身上的星光照亮了平静的海水，水面好似贴了银纸的玻璃镜子，和天上的满月有所相似之处。在这月光下，一切的疯狂都被它温和地埋葬，放在世人所不知道的角落，当做全然没有发生过。她转过身来看着邓布利多，环绕着她胴体的布料无风自动，轻轻摇摆着晃荡出优美的弧度。新上任的校长看上去完全不似里德尔初见极星时脑袋发空，也没有充满了格兰芬多的疯子那般的癫狂，而是带着距离和隔阂的欣赏，隐约有着严肃的敬畏。
　　里德尔突然明白了为何极星从来对他与其他东西并无二致，原因非常复杂不好解释，理解起来却很简单。
　　“女士，我为我学生的错误向您道歉。”校长有些难过地开口道。里德尔被这句话燃起了更深的怨愤，他并没有任何过错，只是那么殷切地期望能留下极星罢了，她应该接受他……接受他如此诚挚，疯狂渴求回报的感情。
　　但极星从未给予过里德尔任何他需要的回应。她倒是此时端详着邓布利多，仿佛在仔细思量、斟酌回答时的遣词造句。过了并不算很长的一段沉默，极星脸上的表情微微松动，里德尔意识到她似乎是被邓布利多此时发自内心的自责和难过而触动了。嫉妒和不甘伴随着心碎吞噬了他，让他的舌根升起苦涩的味道。
　　“我没有任何愤怒和痛苦，也不会因此责怪任何人，您大可不必将此事算作您的责任，但我明白这不是您这么说的原因。这是您的业，我不能缓解，希望我对您的感激可以缓解您内心的愧疚。”
　　里德尔不明白得到了极星尊重的邓布利多究竟在愧疚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而痛苦。不过他根本没打算明白，现在他确定邓布利多会将他的星辰送走，让她回到群星轮舞的异样门扉之后。伏地魔王尖叫着让他站起来，用魔杖将自己的愤怒以恶咒的形式倾泻在邓布利多的身上，但他的理智狠狠地按着他，让他不要莽撞地冲出去，暴露自己非法拘禁了极星——虽然他不知道极星能否被魔法部的法律所保护——的事实。他不能承受这么做的后果。天平的两端迅速上下浮动着，始终找不到哪边更为重要，有人把两个托盘向不同的方向拉扯。里德尔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撕裂着，极端冲突的两种愿望几近将他剜碎，变成两个不同的个体，都在催促着他选择自己的这一边。
　　他看见邓布利多低下了头，不过没过多久又抬起头面对着极星。因为校长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清楚校长的表情，不过邓布利多的声音听上去带着惊讶和某种故作轻松的愉快：“原来您能够阅读我的想法吗？”
　　“可以。如果我希望的话，随时可以这么做。就算我不想听见，你们的思想也会钻进我的脑海，所以我只能学会去忽视同时听见无数个人的心声。但我现在很衰弱，需要集中精神才能这么做，或许它让我有了些许清净的时刻。”
　　“大脑封闭术也没用吗？”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如果说是封闭山洞口那种性质的东西，那么是没用的，它们无法影响我。”
　　“真令人印象深刻，倘若有时间，我还想跟您多谈一会。”邓布利多似乎真的感觉到有趣，话语里带着一丝稍微深一些的笑意，但这只能令里德尔尴尬不已。他所想的一切都能被极星所听见，从龌蹉到崇高，从渺小到宏大，一丝不剩地被她所知晓，而完全忽视，不具备留下任何痕迹的价值。
　　极星后退了一些，让自己漂浮地高了一点，天上的星星颤抖着开始旋转，里德尔认识到这个场面多年前也曾发生过，但他现在对此感觉到木然——一种痛苦的木然。
　　“您要走了吗？”邓布利多明知故问。
　　“没错。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极星承认道，“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我在办公室里准备了比比滋蜂蜜脆脆饼和姜糖汽水，如果您日后来拜访的话，”里德尔几乎能想象邓布利多眼镜片之后闪烁的蓝眼睛里那种讨人厌的友善和愉悦，“欢迎来品尝。”
　　“很遗憾。可是我不会再回来了。”极星似乎没有理解这句俏皮话里的俏皮意思，她本来就只是在模仿礼貌而不能洞悉礼貌的意思。就像她会无比真诚地回答所有的问话一样，也不在乎那到底会不会泄漏她的秘密。
　　她又有什么秘密可言呢？那只是里德尔的一厢情愿罢了。他现在真真正正能感觉到极星再次用力地摧毁了他的心，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那么容易地感受到这一点了，可是他永远不了解自己会如何面对极星。恨意酸涩又萎靡地缠绕着他心中长出来的东西，他对极星不加选择的城市既憎恶又喜爱。
　　极星和校长都不再说话。她的身上浮现出许多的光点，如同尘埃。这些光点好像她细碎的星光，正如她消失在伦敦的街头，又消失在尴尬的盥洗室内一样，正如她的到来。他确信极星所有的痕迹都会与之一起弥散进虚无的星间之门里，去群星未知的地方，只留给曾经见过她的凡人疯狂、不知所措的奇怪念想。
　　只要接近和了解过，不论真相如何，最终都无法平静地回归原本的模样。或是疯狂，或是迷恋，或是爱意，可能这些都没有分别，分别在此是不能区分所有与极星相关的一切的，自我主体所具备的本能和理性凌驾在区别这样的客体上。
　　极星突然间低头看着邓布利多，她的面孔已经稀薄如同纸上的少量色粉：“我不能做什么报答您，但你们中是讲报答的规矩的。但我可以看见旋转的时光——我告诉您，她并不责怪您。”
　　随后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
　　邓布利多不知道在想什么。极星或许说了什么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话，对他触动极深。他是个高明的巫师，本来可以发现里德尔匆匆忙忙布下的藏身之所，可他没有。邓布利多静静在海边站着，似乎在凝视见证了一切的明月。海边的涛声又不间断地响了起来，海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温和，不再狂乱地呼啸，筑巢产卵的海鸟恢复了啼叫。
　　里德尔无力地瘫倒在礁石堆上，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邓布利多发现了。理性按住了他，压垮了他，正如合格的黑魔王所会做的那样，可是这苦涩，这失落，这复杂无法理清的东西，又是从何而来？作何解释？他心上生长的东西在放声哭泣，更加过分地戳刺着心底些微的柔软，他的却泪腺干涸到无法与之一起流泪。
　　破晓的朝阳洒在他的身上，转眼间又化作赤红镶金的夕阳，温暖地舔着他的脸庞，邓布利多已经离开了，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感觉不到现在距离昨天晚上过去了多久。
　　时间仿佛已经翻过了数千年，但这只发生在弹指一挥之间。里德尔机械地捡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松开的魔杖，拍了拍头上的沙子，酸痛的四肢抗议着他的动作。他咳嗽起来，似乎海边的烈风破坏了身体的免疫力，正如当年伦敦的初雪。
　　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的。

　　后来的事情很真实。所有人都害怕他的名字，没有任何东西还能够阻拦他的脚步。
　　除了一个预言里提到的一名男孩。
　　他害怕着面临死亡，也遗忘了曾经那样热烈地遥望过一颗伴随着凋亡的星辰。
　　所以他想要去杀死那男孩，却弄巧成拙。
　　但是这不要紧，他还能东山再起；某些东西让他得到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也将摧毁他摇摇欲坠的一切：终于他失败了，邓布利多告诉预言中的救世主，黑魔头不明白的东西正是他所欠缺的力量——这导致了他的死。
　　他其实知道自己会死，好像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毫不意外地，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就明白了自己会死。
　　好像是在一场初雪后知道的，因为看见了非常美丽的东西，是让人很害怕，但很喜爱的美。
　　他想再看见那仿佛将所有抽象都凝固在一起的身影，想看见她伸出双手，拉着他走向她的国度，穿过那道群星中的疯狂之门，走向他的终结。
　　可是怎么睁开双眼都只能看见那道鲜明的绿光。
　　明明他如此清晰地记得那种直击本能的美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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