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星

　　当船长推开无名酒馆的大门时，酒保正在仔细清理着吧台的污迹，周围的长桌上只有三四个顾客用餐。多亏了她强迫症一般的洁癖，这个酒馆总是干净的不像样子。船长拍了拍黑风衣上的潮气，在进门的地方踢掉了一点靴子上沾着的异界泥巴。
　　“我当是谁，”酒保脸上的面具声音低沉，带着天鹅绒一样的丝滑，“原来是赊了我两瓶单一麦芽威士忌的落魄鬼。”
　　船长浑不在意面具尖酸刻薄的嘲讽之词，走到吧台前面，拉开一张高脚椅坐下，把大衣丢到另一张椅子上，露出里面穿着的印花卫衣：“你怎么搬到这个地方来了？外面都是雾，湿的不像话。”
　　皮革面具裂开一道不规则的巨口，可能是在微笑，但这道裂痕里看不到酒保的面孔，照明的火光在粗糙缝合线与金属装饰上留下明亮的痕迹：“地租。你这衣服上是什么东西，污染了我这里的环境。”
　　“几句粗话罢了，开酒馆你还能不天天听到吗？”船长的机械手无所谓地摊开，“我让你帮我弄的零件呢？”
　　“你要是什么时候能从那堆通缉犯手里诈到几个钱把账结了，”酒保从吧台下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到她手边，“说不定我帮你弄的能更快些。喝点什么？”
　　“来点甜的。”船长哼了一声，“然后……”
　　“行了吧，这顿算我的。”面具再次开口呛道，充满了惺惺作态的鄙夷，“配了种新品，还有卖不出去的三文治。”
　　很快一个生铁的马克杯和两只分量充足的新鲜三文治被摆到了桌面上。马克杯里面的调酒是热的，上面有一层细腻的泡沫，咋一看很像是挤了鲜奶油的热巧克力，配的三文治馅料是鸡肉、白蘑菇片、洋葱粒和玛莎拉酒煮的，洒了少量的黑椒与欧芹末提味，就是那种非常便捷的家庭式快餐的味道，热乎乎，带着一些惬意的沉重口感，酒精已经在熬煮的过程中挥发殆尽，只留下甜味加热变酸产生的特殊香味，蘑菇和洋葱粒融合在细腻的酱汁里，使之完全不会油腻。
　　船长拿起杯子，用它的底部敲了敲桌面：“那我不客气了，Cheers。”
　　鲜奶油和温暖稀薄的酒水滑入口腔，一丝带着芝士浓厚香气的甜酒泛着柑橘的芬芳与微苦在舌尖蔓延。
　　“还有芝士味儿。”船长闭上眼睛，感觉那特意减弱刺激感但仍旧存在的酒精让她放松下来，“不错嘛。”
　　面具尖刻地笑了几声：“小心蛀牙。”
　　她们没能聊更久，因为酒吧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预示着有客人上门。铃铛没有小球，仍旧能发出响声，只有酒保能听见。她用脚把吧台里面的高脚凳推进了收纳格，然后站直了身体。
　　一名黑色头发、穿着深色袍子的男人推开防尘防潮的彩绘玻璃门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但也不再是豆蔻年华。这名年轻人的表情有种紧张的意思，身上穿着的衣服稍微宽了一些，而显得不合体，导致其举手投足间有些许落魄，疲惫使得他看上去形容憔悴，但也没有到影响整体健康的程度。他似乎心神不宁，因为他的相貌可谓是非常英俊，假如说刻意对他现在的模样加以利用，那么肯定会叫人们对他动容，产生同情，或是令女人为之倾倒——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突然直勾勾地盯着酒保，几乎没有掩饰他的疑惑与冷酷。
　　皮革塑造的面具再次微微裂开了它狰狞的巨口，仿佛是嗅到了同类的气息，然而酒保的眼神却与面具相左，只是带着考量的锐利，含有冷冰冰的兴趣，婉如刀片，也缺乏任何的认同感。
　　“欢迎光临，”刺客面具叹息般开口，船长也放下手中吃了几口的三文治，将目光转向门口，“请问我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吗？”
　　年轻人以英国口音答非所问：“有人告诉我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船长与酒保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
　　“帮我找到极星。”他顿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描述并不满意，“……帮我穿过星辰中的门扉。”
　　“这可不是您走进一间酒馆会问酒保的问题，”酒保将双手撑在吧台上，“为什么一名不起眼的调酒师有这种能力呢？遑论您的问题实在是有些模糊。但我可以为您调酒，或是做些酒馆里常见的下酒菜。”
　　似乎这名年轻人不喜欢被她这样当面顶撞，表情有些阴晴不定，但是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不满，继续走到吧台前，和酒保面对面，俯视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酒保。船长注意到他的皮鞋上有雨水的痕迹，而且没有泥浆之类的污渍，显然和她来的地方不一样，大约是哪里的城镇。
　　“推荐我来这儿的先生对您的能力非常有信心。”他耐心地诱导道。
　　面具轻声嬉笑起来，那动听的柔顺嗓音飘飘忽忽地在酒馆中晃荡，同时酒保轻轻用右手手指叩击着吧台的实木桌面，她戴着的皮手套丝毫没有影响到两者碰撞时的清脆声响。在这个距离上，年轻人能更加清晰而强烈地察觉到酒保视线中那种仿佛烈焰般永远熊熊燃烧的东西，并不具有欲望，而是客观上与常人不同的目光，这让他感到不舒服，但他能够处理这种场面。在他得到回答之前，面具的笑声一直没有停息，同时他的确无法忽视酒保独立于面具给出的反应，冷静打量他时的锐利眼神。
　　“客人可要替我好好谢谢这位先生的谬赞啦。”面具悠悠吐出一口带着笑韵的余息。
　　船长的机械手敲了敲桌面：“得了吧，别打什么太极了。有事说事，生意上门了还不想做吗——小子，是谁让你来这里找她的？”
　　“一名穿着红色袍子的男巫，光头，但头顶上都是纹身，还有他的女儿。”
　　酒保停下了叩击的动作，敲击声戛然而止。
　　“哟呵。”船长又喝了一口甜酒，咕哝了一句，“靠。”
　　诡异的沉默维持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快要使得年轻人完全失去他的耐性。不过在那发生之前，酒保的面具轻声细语地请他坐下，然后一张高脚凳自行摆放到了合适的位置，周围零零星星的客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在他入座以后，酒保问道：“请问客人的名字是？”
　　“汤姆·里德尔。”
　　“汤姆·里德尔，希望我送您穿过星辰之间的门扉，去言语不可描述，理智不能到达的盲目之地。鉴于您的推荐人并不能说服我这份工作是值得的，我倒要问您，为什么我要帮您呢？”
　　酒保的话似乎毫无逻辑，又显示出一种小心掩饰过的挖苦，里德尔为此有几分生气，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更适合，毕竟这个机会似乎对他来说非常珍贵。船长抓起三文治狠狠咬了一口 ，咀嚼一会，将精心烹制的家常味道咽进肚子里之后说道：“为什么你要去那个地方？从头开始说，把你的经历和故事磨碎了，碾平以后细细地告诉这家伙。”
　　船长的话不足以说服里德尔，他阴沉地盯着酒保。不过就在她们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突然以相当沙哑干涩的声音，从一个初雪的冬夜开始自己的叙述。
　　酒保没有回头看他，在摆放酒液和其他作料的酒架上忙活起来。里德尔用余光观察了船长一眼，然而装了机械手的女船长只是习以为常地继续享用着免费的餐食，他只好继续说了下去，本能地感觉到这并不是他可以停下的意思。透明玻璃瓶装着的浅色香槟酒被注入高脚的香槟杯里，与一份薄荷糖浆搅拌均匀，液体混合在杯子里，不知从何处射进来的阳光折射进去，发出诱人的光泽。酒保的动作没有任何亢余，也不含有炫耀性的展示，但能恰到好处地体现出训练有素，对身体的控制能力相当强。里德尔直觉调酒的配方与他所说的内容有关，而酒保的手放在了一瓶祖母绿色宛如宝石的酒液上。
　　船长咳了一声：“这玩意不是给小孩喝的吧。你多大了？十七？十八？十九？我看没超过二十。刚刚从你说的学校毕业没多久吧？反正没满二十一。”
　　酒保瞥了朋友一眼，同时四十五毫升翠绿色的明亮液体被她用量酒器和吧匙小心而平稳地注入酒杯的上方，因为比重的关系，绿色的酒液开始向下层的起泡酒弥散，一时间颜色慢慢晕开，慵懒地混合在一起，显得无害而单纯。
　　里德尔停下了继续自己的讲述，他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情绪：“按照巫师的法律，我已经成年了。”
　　酒保发出一声轻笑，这不是面具的声音。这声笑消失的太快了，没法听得真切，又迅速被面具的低音给掩盖过去：“这杯算我请。”
　　“行行行，你说了算。”船长叹了口气，继续喝着她的甜酒，“我不管了。”
　　里德尔拿起酒杯稍微向酒保致意，船长虽然说着不管，但仍旧不赞同地挑眉看着他，于是他便略深地喝了一口。这杯调酒应该是比较烈的，里面的成分几乎都含有酒精，比他想的冲击力还大，即使是迅速咽下去，生理性的咳嗽也还是抑制不住响了两声，让他不禁有些恼怒。
　　船长用鼻子吐出一个了然的气音，倒是没有恶意。
　　茴香味与这瓶苦艾酒特有的药材味撕咬着他的舌头。为了保留气泡酒的口感，糖浆没有经过摇匀，因此刚喝下去的那一口酒缺乏他曾经吃过的茴香糖果的甜味；苦艾酒本身具有相当高的酒精度，虽然有香槟酒缓冲，但强烈的酒精留下的灼烧感仍旧挥之不去，何况还有香槟本身的气泡，以及薄荷与冰镇液体的冰冷刺激。
　　“我不太喜欢爱情故事，尤其是你所说的。味道过于浓烈刺激，却又包罗万象，但你强烈的情感实际上对我的味蕾而言都是个惊喜。或许它能让你想起并不甜蜜的单恋，无望的求索，让你无法忍耐的强烈情感堆积。最后献上极星冰冷、机械、无机的美丽。”
　　酒保的眼神如同手术刀一样戳在里德尔身上，他再轻轻抿了一口鸡尾酒，于酒精的刺激下，毫不掩饰地以真实所想，用眼神凌迟着这个戴面具的调酒师。里德尔现在是有求于人。
　　“我没有恶意；我接受这份工作。”她用一根手指抵在面具的裂口边上，“好好享用吧，不是所有人都能喝到这种特制的调酒，希望它能让你喝完后做个好梦。”
　　船长发出一声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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