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星

　　汤姆·里德尔杀了人，而这并不能让他感觉到动摇。这件事可能是一个意外，也可能是他故意为之，不过反正因为他的行为，死了一个人。

 被他弄死的人是一个二年级的泥巴种女学生，戴着眼镜，长得也不怎么好看，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对他抱着满腔的迷恋，却又不懂他皮囊下的灵魂长着怎样的面容。这更近似于憧憬和期盼，将他的形象强行设置为她所向往的模样，并为之沾沾自喜，陷入甚深。他对此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在心里的某个微弱的角落有一丝介乎于厌恶和叹息之中的波动，那女孩对他的向往，应该也是他所刻意展现给世人的一个缩影罢了。

　　人人都喜欢他，称赞他，绕着他转，甚至连同学院的纯血统学生们也是一样的，只需要他略施小计，就能玩弄他们的好感，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躺在他的手心。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种需要高超技巧的控制感会让他着迷，正如他的牺牲品为他着迷一样，他对这种感觉有着疯狂而纯粹的喜爱，当他这么做时，运筹帷幄的成就会细腻温柔地包裹着他，如同丝绸般的襁褓包裹着新生儿稚嫩细腻的皮肤。这名少年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而他亦因此相信着自己值得更好、更多的操控感与权力。这是他从小就在肮脏破败的角落里做着的梦，全世界都匍匐在强大而冷酷的统治者脚下，没有人胆敢反抗，他们全都为他所折服，不敢因为他卑贱的出身和下流的过去而唾弃和歧视他，只有他折磨这些鼠目寸光的愚人。汤姆·里德尔生来就是统治者，他没有一块地方属于平凡，强大的魔力为他所用，而有一日他将超脱死亡，剔除他体内生来就存在的污点和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他的痛苦。

　　那些痛苦永远都不会消失，除非由他亲自抹除，他只能这么相信；如果不这么做，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向何方。从小他就能领会到伴随着自身异常的疑虑和周围人的恐惧，这也渐渐感染了他本身。一开始他根本不在意，也不知道什么是在意，但等到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上的不同之后，才发现一切都是不一样的。少年并不厌恶不同，反而为此感到骄傲，可是这也是有代价的。每当他发现自己和旁边平庸的家伙不一样时，沾沾自喜的得意就会从他心底涌出，伴随着墨汁一样厚重的痛苦，等得意渐渐被琐事蒸发掉的时候，那些厚厚的不安与不解就会将他的心密封起来，让他头晕目眩，一瞬间喘不过气，接着迅速因为他的刻意忽视而消失，可它永远都会在同一个地方等着他的来临，有时候是燃烧的衣柜，有时候是他自己的噩梦，而有时候——是一阵——浅淡的——说不清楚的——东西。

　　他坐在通往斯莱特林密室的盥洗室内，手麻木地抓着魔杖，将一瞬间涌起的种种胡思乱想塞进盖子里死死封上，而被蛇怪杀死的女孩脸朝上躺在一边，跟一团棉被一样无声无息，环绕成一种生者完全不可抵达的诡异姿态，四肢都因为肌肉不再拉紧而呈现各种各样的角度，如果现在他给她拴上绳子，那么她就会像是过于沉重的傀儡戏主角一样扭来扭去。实际上，伏地魔王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冒出那么多无关紧要的幻想，不过他深刻地明白杀人的后果，假如事情败落，那么等着他的只有阿兹卡班，在那里他将无法施展自己的宏图伟业。

　　伏地魔有一个完美的顶罪者，一名和这个姑娘一样边缘化的家伙，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们不合群，所有人都厌恶和嘲笑他们，讨厌他们，他们可以轻易地被从人群中清理掉，还有什么比这种人更方便的替罪羊呢？就连街头的混混都知道抢劫应该指向无依无靠站在路边的皮肉工作者们，因为警察不会浪费时间在这些酗酒、不自爱、没有受过教育的社会渣滓身上。他们活过一天是一天，永远不知道自己度过了多少时间，也不清楚下一顿在何方。

　　想到这里他突然浑身打了一个寒颤，顿时从伏地魔王变成那个平凡、瘦弱的杂种汤姆。他厌恶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他决不能再回到伍氏孤儿院象征的那种生活去，那个混乱潮湿、拥挤庸俗又充满着无知和尖叫的地方，贫寒和卑贱会一直伴随着他，将他的双腿以铰链禁锢着，绑在一滩滩泥浆和污水里永远埋葬，在街头风言风语的唾沫星子，与为了几枚便士疯狂讨价还价的市井生活中，慢慢将他溺死。他厌恶地站起来，将双手抵在墙上，试图将这种浓郁堵在心里的恐慌驱散，然后打算迅速离开这里。

　　他是不能被人抓到的，这马虎不得，他必须掌握主动权才能诱导人们做出应该有的结论，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从未出现在这里。

　　被打回原形的里德尔浑身无力地站起来，头晕目眩地深吸了几口气，压住了嗓子眼里几乎冲口而出的话语。他迅速走到盥洗室的出口，先祖的恶趣味再次让他有些摸不着边，尽管他发现自己血统时简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完全超越了一般的所谓喜悦，但这个糟糕的地点仍旧让他感到尴尬。他本以为自己不会的，也像平时一样刻意忽视了这种感觉并等到它完全消失，再也体会不到为止，但当自己松懈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当他的手摸到门把手时，某种消失多年的感觉慢慢从血管里浮现，从肾上腺分泌的激素和心跳血压里走了出来。他松开那个金属部件，发现它变得冰冷，似乎他的手摸到上面都带来了一层薄霜一般。

　　里德尔后退了一步，捏紧了魔杖，但是暂时没有指向前方，尽管他模模糊糊地记起来在许久以前有个时刻他的本能也在向他呼喊着危险，但他同样忘却了要怎么躲避。他也忘却了这种混合着好奇和恐惧的向往是什么感觉，只在深夜里含混的梦中看见过那种极端的景色。门最终也没有打开，因为她并不需要用手——何必用手呢，她毕竟是落入凡间的星辰。

　　已经失去了童真的少年迷惘地注视着那扇门，和从这房间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曼妙光华。他为何会遗忘此等不属于此世的美丽呢？无机质的、机械的、不存在的、无生命的、冷酷而如同抽象凝固化的美丽，足以让他献上全部的形容词堆砌成句子也无法形容的美丽，客观而突兀的美丽。是因为他那是太过幼稚吗？他不能解答自己的问题，但正如那时一般，他陷入了不知所措和全然的震撼中，恐怕无论多少次凝视这等美丽，他都会像个白痴一般不能自己。

　　极星当年降临的方式再次从褪色的梦中出现，他不明白她为何在此时显现，然而他已经将离开现场抛到了九霄云外去，隐隐约约觉得没有人会来的，只要有这颗星辰的华光照耀，那么没有人会发现他。无数的薄光翻滚着汇聚成一体，变成了那只有他一人见证的星辰，自远方的极寒而来，化作无法以言语仔细描绘的形体，带着专注、包容的俯视之态。

　　极星站在里德尔的面前，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比八岁的时候长高了多少，仿佛从前从未明白一样，就那么平淡地接受了，缓慢地长大了，直到现在这一秒他才发现自己的变化，可又感觉什么都没变。他们的距离非常接近，几乎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少年感觉自己仿佛要被极星深坑一般不见底部的双眼吞噬，全部的想法都被她挖掘了出来，将他的灵魂翻了个遍，所有的计划、谋略、目的和意义都混合在一起被撕开成一段段简单的信息，被榨取出来散布在这个布满了星光的世界里。他想看看天空是否又如同那时一般充满了群星毫无顺序也毫无结果的混乱舞蹈，敞开了某种自虚无之中来到这里的门扉，想看看整栋城堡是否安静的像是死去了一般，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不及这颗星星万分之一的明亮，尽管她并不刺目，只是令他移不开双眼。可是所有的这些都看不见，在这里只有盥洗室，只有马桶、洗手池，还有一具死姑娘的尸体，四肢无力地瘫在一边，校服散了一地。

　　他张开嘴，想问问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声音还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但他此时感觉自己踩在柔滑的天鹅绒上，言语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不管做什么，极星都会在瞬间知晓他的思绪。里德尔着迷地伸出手，轻轻触摸极星的脸颊，仿佛摸到了一块冰坨子，但它很柔软，很光滑，根本不像是什么人的皮肤，只是像是皮肤的东西，没有毛孔，没有汗毛，没有凹凸不平，只有光滑和柔软，还有些弹性，接着就冻的他的手指生疼。

　　怪不得当时我会肺炎，他想，可是那也值得了。肺炎简直无关紧要。

　　他主动碰到了极星。但是却依旧没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这种认知无情地鞭打着他的内心，让他被痛恨的无力感吞噬，又同时感觉到碰到极星的喜悦，天平的两端虽然平衡了，又向两个方向撕扯分离，让他感觉到一种分裂的复杂。

　　就在他沉迷于那种可怕的感觉时，极星后退了一步，她的鞋跟在地砖上留下了一声清脆的回音。奇怪极了，这在之前似乎是没有的，但是其实他也记的不算真切了，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忘记这么重要的回忆。

　　她微微扭头看了一眼桃金娘毫无生气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肢体也没有任何语言，眼神也没有变化，只是轻轻晃了过去。既不生气，也不义愤，既不厌恶，也不喜悦，既不恐惧，也不兴奋，什么都没有，仿佛在打量空无一人的街道，而她不过是要找到一条通往一个无所谓的地方的道路。他感觉欢喜慢慢地涌上来，让他在冷到吐气成霜的星光中有了一丝暖意，口轮匝肌在其他肌肉的协调下扯着嘴角扭曲出一个微笑，可能看上去充满了兽性，不过他自己毫无意识。

　　极星是理解他的，和他一模一样，只消看她这模样一眼，就知道她对这个小小盥洗室内发生的案件毫无任何感想。如果是其他人与他一样，里德尔一定会愤怒，仇视，想要彻底消灭那人，然而这却是一颗星星。一颗美丽的星星，来自于群星舞蹈的门扉，他和这样的星辰是一样的，那不正是说明了他不一样？这很矛盾，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欣喜还是厌恶，不过最终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欣喜所吞噬了。

　　然而极星转过脸来再次看着他，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从他身上扫了过去，然后以一种遥远的礼貌不再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和他保持什么眼神接触。他这下子了解了好几件事情，准确来说是这样几件，不过加起来却仿佛特别多一样：

　　极星不记得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叫做汤姆·里德尔，现在叫做伏地魔的孩子曾经见过她，并为之美貌着迷。

　　他对极星的记忆模糊了只是因为他害怕。她就像是死亡一样可怕，客观存在，无法逃避，充满了冷漠，毫无动摇，无法改变的可怕。这恐惧被他的着迷包裹，如同糖霜包裹着砒霜，在稚嫩的心里无法被发掘，只能任由本能将其埋葬。

　　汤姆·里德尔，伏地魔王，或者任何他是或不是的东西，在极星和他一样漆黑的双眼里，和桃金娘可笑的滑稽尸体没有任何区别，平等而一视同仁，除了他有些智力，所以极星会和他交流，但在根本上对于极星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他和蚂蚁也没有区别，和禁林里面的所有东西一样毫无区别，跟湖里的生物一样毫无区别。她包容着、温和地看着，但并不认为有什么差别。

　　恐惧和愤怒混合着变成极端强烈的红色，撕裂了他心里由惊喜和赞叹混合的图景，再把他童年时的梦境一同搅烂，粉碎成一段段破裂的玻璃碎片，深深刺进了仅存的柔软里面，使得它变得血淋淋的坚硬。

　　这根本就是邪恶、不正确，需要改变。

　　他必须改变极星对他的看法，不然他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把他甩进了一个像蟑螂一样讨厌的怪圈里面。原来对她来说他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这是他的错觉；这种错觉欺骗了他多少年！他必须对她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不属于她的世界里独一无二，不是跟其他人、不是跟尸体和动物一样的，要做到这些就必须改变极星对他的看法。要找到方式，通过魔法……

　　……伏地魔，暨汤姆·里德尔，捏紧了自己的魔杖。然而极星似乎没有找到她要的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一如当年模样，以公式化的礼貌向他说了什么，然后化作万点星尘，消失在他的眼前。他的耳鼓膜被愤怒填满了，尖锐的杂音正在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但随着极星的离去一切都崩塌进了那些束缚他的卑贱泥潭里面，只给他留下极端的空虚和后怕，也正是令年幼的他昏倒在地毯上的东西。

　　少年好说歹说也是成长过了的。他收起了自己的魔杖，他明白极星可能还在附近，只要她还在城堡里，别人就很难感觉到什么东西，他不清楚为何自己是特例，但他的大脑已经疲惫到无法继续转动，今晚极星的到来耗尽了他本来就淡薄的全部情绪。那些东西仅仅为围着她旋转的，她的存在填满了整个脑海，将所有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无意识中轻而易举地控制着它们喷薄而出，让他现在几乎无法思考。他麻木而机械地打开盥洗室的门，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蒙着绿色天鹅绒幕布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有很多个梦，说不清楚内容，但确实是——毫无疑问的是——无数的群星在围绕着他面前的门扉疯狂无序地起舞，一切凡间事物视而不见，恐惧地拒之千里之外，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趣，而在那门前，只有他一个狂妄又冷血的人，牵着一双象牙色、没有皮肤触感的手，和凝固的美丽不停地伴随着星辰中尖锐的乐声舞蹈，仿佛是多头巨蛇的嘶嘶叫喊。

　　第二天一早，他缺了两节课，破天荒地被罚了校内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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