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星

　　那是一个不算太冷，但下了些小雪的初冬静夜。白色的雪花在街灯下飘往地面，又因为地面吸纳了白天里太阳的热度而融化成水，使得整个街道变得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不太好闻的泥土气息。雪只是断断续续下了两三个小时，天空就放晴了，但伦敦的夜里灯火相当明亮，不像是在北部的乡村，能够抬头就看见漫天灿烂的群星。

　　伍氏孤儿院的大院离混乱的大街只有一道铁栏之隔，负责人科尔夫人大约正在喝她的止咳药水——杜松子酒。十几分钟钱，她让那些吵闹的小孩子们自己全都躺上了床休息，这样才能得到一丝自己的时间，稍微享受下她应得的放松。今天是星期天，大部分商店都闭门歇业了，而在街上行走的行人或是两手空空的闲汉也都早早回了家去休息，在这种湿润的天气里，没人想在门外多呆一秒钟。

　　但是这对于年幼的汤姆·里德尔来说，不是的。有人在他的床上淋了一桶水，现在那铺本来就不怎么干燥的小床变得像是泡在晚上吃的稀粥里一样湿，滴滴答答往地上滴水。他最近确实是狠狠惩罚了几个不长眼的小孩，他们也像是通常一样退缩了，不过不知道其中哪个小坏蛋和那些十几岁的大孩子串通起来，虽然他们都在背地里传说他中了邪，但总也能找到几个年纪大的浑子，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恐惧之心。汤姆看着那铺湿漉漉的床，希望用自己那种灵光闪现的感觉把它弄干，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失败了，于是他静静坐在房间里面好一阵子，品尝着内心里沸腾的愤怒。他并没有在这个肮脏破旧的糟糕孩子堆里感受过什么超乎恐惧、愤怒和憎恶的感觉，仿佛他生来如此一样，而他也从未认为他人与他有什么不同，除了他一直希望自己终究是不同的，这些嘲笑他的，看不起他的，必须有一天要匍匐在他的脚下。这个扭曲的幻想不知何时钻进他稚嫩的脑海里，然后慢慢钻破了他凝固淡漠的心灵，在里面生根发芽，当他意识到他几乎天天想着这件事、并依赖着这颗妖异的植物支撑他时，这已然悄悄变成了他的梦想。他希望出人头地，然后回来百倍地嘲笑这些胆敢这么对待他的孩子，让他们通通哭泣着，跪着祈求他的怜悯，而他可以轻易伸手捏碎他们拙劣的希望。

　　这些想象让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野兽般扭曲的笑容，而他沸腾的心思并没有因此冷静下来，而是因为那铺湿漉漉的床愈演愈烈。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这个地方禁锢着他伟大的心灵，也令他几乎发疯，无法忍受。于是这男孩从窗户爬了出去，沿着墙根滑到地面，在孤儿院乱糟糟随便种了点月季的难看后院用爬说语呼唤着唯一能理解他的生物：那些小蛇。它们称赞他，告诉他他是与众不同的，给了他他所需要的一切情感。在他动摇对自己的信念时，它们安抚着他；在他疑惑自己的命运时，它们激励着他；而在他还不能完全冷酷地面对自己的苦难时，它们信任着他。现在正是他需要他们的时候。里德尔穿的衣服有点太少了，离开还有点温度的室内让他打着寒颤，而他刚刚激烈的情绪使得他不能冷静地思考，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出来了。化了的雪水冰冷地裹挟着地面的脏污沾染了他的脚，又痛又辣，但他并不想回去，很快他的双脚也失去了痛觉。他明天肯定会冻伤的，然而此时他并不在乎。里德尔心里的沸腾变得奇怪了起来，它不再翻滚着倾吐出一阵阵令他浑身难受的东西，却成为了一种复杂的厌恶感。他宁愿自己明天被科尔夫人责骂或惩罚，也不愿意回去安静地看着他潮湿的床铺。

　　但是他的蛇也没有回应他的召唤，这令他更加愤恨了起来。里德尔赌气走到了爬着颓唐爬藤植物的栏杆边上，靠着潮湿的金属坐了下来。湿润的寒气从他的衣服边缘慢慢钻了进来，贴着他的皮肤，让他微微颤抖着，这终于能使得他专注于自己的思想，然而此时他只是放空了他的心绪，丝毫没有意识到现在他的模样就和自己所摈弃的其他孤儿一样，不过是陷入毫无想法的发呆中。也不知道就这样过去了多久，他恍惚间看到科尔夫人的房间也熄灭了灯火，才后知后觉地想站起来，不过他的双腿关节浸泡了太久的寒湿，已经疼痛麻木，挣扎半天也没有真的站起来。里德尔茫然地抬头看着天空，远处的小教堂传来整点的敲钟声，整齐而悠扬，但听的并不是很真切，也不能说具体是几点。

　　巨兽一般的伦敦城里万家灯火都熄灭了，似乎人人都已经上床休息，不论是海德公园，中西二区，还是边缘的郊外植物园，都陷入了一种万籁俱寂的平和之中，只留下他一个人恍恍惚惚，仿佛处于奇妙界域的边缘，一只脚跨进了另一个世界，而一只脚还踩在孤儿院里。他的本能叫嚣着提醒他这不自然，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他在本能的推动下绷紧了脊背和下巴，凝视着寂静的昏暗街道。

　　就只不过是在那一瞬间而已，一切都发生了。他看见头顶上的满天星辰，如同缀满钻石的大门，即使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不过存在于启蒙老师的话语中。它们仿佛在旋转和舞蹈，出演着某种超乎他认知的剧目，关乎于未来、战争和命运，但那究竟是谁与谁在角逐什么，却不能在他的心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周围的世界都因为这些星星变得亮堂堂的，它们将尘土似的碎片洒向人间，它们飘向沉睡的家家户户，在他们的梦中变幻成种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景象。他睁大眼睛，心脏疯狂地跳动着，耳鼓膜里满是血液流动的波涛声以及心肌运动的巨响，舌尖生出一丝淡淡的苦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双手抓着栏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些旋舞起来就永无止境的星星。本能如同铁锤般敲击着他的脑海，让他从这里逃开，然而他的心却唱着反调，让他留下来，让这情景成为他独一无二的东西，因为他就是独一无二的——

　　它落了下来，从那些星星中间，来自缀满钻石的天幕与深空的门扉，像是一条轻纱，又如同一阵晚风，伴随着令他炫目的华光。光芒环绕着坠落的星星，它移动的轨迹如此明显，速度又是多么的快，女孩们的眼泪也不能如此迅速地从脸颊上滑落。他能感觉到星星掀起的风吹在他脸上，看着它从无法丈量的渺小存在迅速变大，明显是向着这个方向飞驰而来。里德尔紧紧抓住铁栏杆，不顾上面的铁锈深深扎进了双手的皮肤，睁大眼睛看着那颗星星落在伦敦初雪后污水横流的地面，而淡光始终环绕着它的形体。那不能说是它，因为那是一个女性的形态，是一个高挑的女性。他无法准确形容她的模样，轻薄的衣衫环绕着她象牙一般的肢体，就和她来的地方一样，有着细碎的华光在流淌，那绝非是自然的产物，可又看起来如此动人。里德尔很难说这颗星星长相如何，但他此时已经忘记了去查看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她就是美丽，美丽如果能从抽象化作具体，那也只能是她。但这美丽是令人疼痛苦恼的美，因为它毫无生气可言，是无机质的，如同机械般凝固的美丽，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上面留下清晰的痕迹，因为它没有任何瑕疵，只能令看见此等景象的人因为陶醉在美丽中感觉到间隔着无限的距离，就像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溺死之前的数秒，肺部因为溺水而疼痛无比，却看见一群艳丽的鱼儿绕着自己游动。

　　如此冰冷，又如此深刻，里德尔模模糊糊种想起那些简单的识字课程里，老师所说过的极地，终年覆盖着厚实冰冷的雪层。她一定是来自于极地的寒星，没有人间的温度可以使之变色。他突然剧烈地呼吸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摄住了他的内心，而在之前他从未有过。

　　他希望自己的手能够触摸这颗冰冷的极星，在她的表面上留下点什么痕迹。

　　极星站在地面上，环顾着被她光芒照亮的街道，似乎在寻找什么出路。里德尔迷惘地看着她，并不理解她那种专注的眼神，似乎她来到这里有什么必须要达成的目的一般，对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心无旁骛，正如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旁边的铁栏杆里有个衣着单薄小男孩，正用诡异的眼神狂热地注视着她。很快，她悄无声息地往远处的小巷走了，带着那寒冷、浅淡的光华，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里德尔双腿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沾满铁锈的双手掩着脸颊，极星的坠落深深地蚀刻在他的脑海中，他不知道这是虚伪或是真实，因为没有人和他共同见证这一刻。他感觉到了深深的孤独在吞噬着他的自我，嘲讽着他的独善，将他的人格撕碎了塞进嘴里咀嚼。但若有谁胆敢在这时候和他一同看见极星的美丽，他并不怀疑自己会疯狂地诅咒对方永远失去视力，甚至死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被人遗忘。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男孩猛地直起身体，凶狠地看着来人。但他的表情很快就融化在了呆滞之中，因为极星附身看着他营养不良的小脸，眼神专注而安静。她有着黑色的头发和双眼，正如他一般，或许他是和极星一般特别的存在？或许是他的古怪表情令极星不知道如何反应，一直没有从他肩膀上移开那只手。那是怎样冰冷的手啊，只要她把它放在里德尔的肩膀上，男孩就觉得自己的灵魂也仿佛被它冻结了一般。

　　最终，极星开口问道：“你看起来很冷。没事吗？”

　　他不发一言地摇着头，而星星另一只手轻轻打了一个响指。顿时他不冷了。这个动作是很粗鲁的，当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做的时候，科尔夫人会非常愤怒地辱骂他们不懂礼貌非常吵闹，但那一定是因为她没有看过极星做这个动作，不明白它应当是多么的优雅。科尔夫人也会生气他对极星这样的女士一言不发，然而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东西，即使那会让极星认为他粗鲁。

　　极星没有在他的失礼上浪费任何的时间，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对他态度的恼火，只有一种奇怪的包容，仿佛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俯视着他一般，带着对初等生物的平视与温和。里德尔敏锐地意识到她根本不关心他的任何想法，就好像是某种访客，只在这个世界上经过一瞬而已，既不在乎他是否记得她，也不在乎她是否记得他。这种认知让他难受极了，非要给她一点苦头吃吃才行；可是又实在不想甩开她的手，而他也明白自己的小把戏对极星是不起作用的。

　　“你能告诉我摄政公园怎么走吗？”她用并不十分悦耳的女低音问道。

　　里德尔恍恍惚惚地告诉了她大概的方向。极星将手拿开，向他礼貌地道谢，如同公式一样冷静而有条不紊，丝毫没有乱套。接着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光华在她身后合拢，正如她第一次消失那般，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男孩站在潮湿脏乱的庭院里木然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然后疯狂地冲进了伍氏孤儿院的大厅里，倒在一张地毯上失去了意识。第二天，科尔夫人发现他的时候简直气疯了，然而他的高烧却也快要将这个女人吓死。尽管她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孤儿院负责人，可是她对这些孩子的责任确实是真的，对他们的关心也是真实的。

　　他在狭小的医院里浑浑噩噩地躺了一个星期，没有人敢打扰他，因为现在就连科尔夫人也完完全全地认为他中了什么邪。在他因为肺炎发烧的时候，护士曾听见他在梦里呼唤着一种叫做极星的东西，有时候用英语，而有时是用一种爬虫般嘶嘶叫喊的语言，即使她们听不懂他的言辞，也能从不断重复的词语里猜出那应该是什么意思。在他混乱的梦里，她们同样和科尔夫人一般感觉到了某种恐惧，在他醒来后不久就赶紧把他送回了孤儿院。

　　而对于汤姆·里德尔幼小的心灵来说，这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夜晚，已经被他自己深深地摁进了潜意识的汪洋中，再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只是在梦里数次见过那散发出可怖美丽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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