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梦之民国十八年

　　北方的春日是燕子尾巴，一掠而过。桃李杏、牡丹、茶花、海棠……花期满满当当挤在一处，开得慵懒又恣肆。花谢花开，匆匆几日。立夏刚过，气温骤暖，窗外的海棠树不见半点粉色花影，浓厚的翠色几乎要拧出汁水，漫过碧纱窗。

　　算起来，黛玉已在贾府住了快两个月。

　　前十六年在扬州，日子就像瘦西湖的流水，慢慢悠悠，白昼悠长，凉夜绵绵。陡然间，瞬息变幻，一晃就到了北平。前尘往事，今生因果，铺天盖地冲着黛玉席卷而来，难免叫她应接不暇，甚至于反应过度。昨晚水溶开解她的一席话，说不上醍醐灌顶，也叫她松快许多。

　　一觉睡到八点，黛玉方才悠悠醒来。一睁眼，就是窗外房梁上燕子的黑影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帐，闯进眼中。她迷迷糊糊记起一月前紫鹃兴冲冲过来，说往日燕子筑巢都在外头院子，从没有飞到这边廊下做窝的，真是奇事。

　　“兴许是小姐从南方来，燕子瞧着也有几分亲切，特地来和你作伴。”紫鹃翻箱倒柜摸出些零碎布料，又去院子里花木下捡拾枝叶，一并摊在窗台上，给那燕子筑巢提供些材料，“这样能省它们不少力气！”

　　香菱一向羞怯胆小，新来贾府，见谁都怕生。好在紫鹃是贾府丫头里出了名的亲切，没几天就和香菱玩得熟络了。

　　“你的破布烂泥，人家指不定看不上眼呢！”香菱能开起玩笑来了，“小姐，这燕子会不会是你在扬州的邻居啊！”

　　那时黛玉在案边读书，两个俏丽的丫鬟围在廊下嬉笑玩闹，看着叫人愉悦。

　　“你比紫鹃还离谱！邻居都能编排出来。要我说，它们打哪儿来？为何来？我一概不知。但你们再咋咋呼呼下去，人家定受不了要飞走的！”

　　黛玉醒来，撩起一半帘帐，对着窗外燕影，想起了这么一桩小事，回味起来颇有意思。她不急于梳洗，只半坐起身，静静观赏那方窗外春色，和着几声莺燕清啼，无所事事地发呆。

　　“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得圆。”黛玉打了个哈欠，忽得想起这句戏词来。

　　“哈哈哈哈……”门边传来一阵笑声，不用看就知道是紫鹃和香菱。

　　“你们胆子越发大了！看我醒了，不进门，却笑话我！”黛玉假装恼怒，放下帘子翻身背对她们。

　　紫鹃和香菱推推搡搡进来，紫鹃把帘帐收进两边的银帐钩里，眼中满是笑意，“往日小姐子曰诗云，李白杜甫什么的，我们不一定听得懂。可戏文还是知道几句的！”

　　香菱端来清水，附和：“可不是我们胆大，把小姐比作杜丽娘啊！”

　　换在过去，湘云拿她比戏子，黛玉肯定要恼的。就算是比“杜丽娘”，也得归进“艳曲”人物，不能乱说。毕竟时代风气不同了，这一点黛玉还是感同身受，加上今早心情格外惬意，黛玉顺嘴借着这茬和她们开起玩笑来了。

　　“我是杜丽娘，你们是什么？春香？相宜得很，我们游春去吧！”

　　“说说笑笑，小姐和我们认真起来了。”紫鹃开了衣橱，转身问，“小姐今天穿什么？”

　　“我又不出门，拣合身舒服的就好。”

　　香菱在梳妆台前，摆弄首饰和钗环，无意摸出那串鹡鸰香念珠，搁在盒子里无人问津，色泽依旧鲜亮透红。亮晶晶的，血滴子一般，经窗外的绿意一衬，夺目得叫人移不开眼。

　　“香菱，把那串珠子给我。”黛玉接过来，套在腕上，“凉丝丝的，现在戴刚好。”

　　黛玉下床穿衣，还未梳洗完毕，外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听声音是宝姐姐她们……”

　　香菱在身后给黛玉梳头，“今早儿不知出了什么事，王夫人那头的彩云姐姐挨个院子嘱咐，不让乱说话。”

　　“嗯？出什么事了吗？”黛玉捧着雕花胭脂盒，抬头问道。

　　紫鹃冲香菱望了一眼，微微摇头，香菱立刻噤声。黛玉在镜中把她们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顿时有些扫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丫头们瞒着，总是叫她心头带刺般难受。

　　“不告诉我就算了。”黛玉把胭脂盒放回桌面，面露不悦。

　　紫鹃犯难，她不是成心要隐瞒。处在内院，消息不如外头的灵通，一知半解，她不敢多说。万一闹出岔子，不仅自己要领罚，还可能累及黛玉闹笑话。

　　“今天早上的事，彩云没和我们多说，只说是不准私下议论。回头我打听清楚了，一定先告诉小姐。”

　　紫鹃认真道起歉来，叫黛玉过意不去。自己时时难忘前世的种种，脾气反复无常，人也多疑。

　　黛玉歉疚地笑笑，“我没怪你们！快别这么当真！”

　　黛玉慢条斯理梳洗完毕，中间琥珀过来，传老太太话：“林小姐，外间早饭准备好了，其他几位小姐也都到了。老太太正和二太太、薛姨妈商量事情。今早就不和小姐们一道用早饭了。”

　　黛玉瞟了瞟紫鹃，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讳莫如深。看老太太连早饭都顾不上，想必情况严重。

　　“论理，我不应该多打听。可我还是得问一句，家里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紧？”黛玉让琥珀坐下。

　　“我不坐了，前头还有事要忙。”琥珀欠身拒绝，“这是哪儿的话，林小姐不要把自己当外人，和家里几位小姐都是一样的。东府出了事，太太安排了珠太太和薛大小姐一并对小姐们讲明，我就不多嘴了。”

　　“多谢了，我就不耽搁姐姐了。”

　　琥珀忙忙出去。黛玉按捺不住好奇，去外间一看，众人齐聚，围坐在小桌旁，唯独不见惜春。

　　探春见黛玉到了，对李纨说道：“林妹妹来了，人都齐全了。嫂子快说吧。”

　　宝玉起身要给黛玉让座，黛玉也不拒绝，面色平静，落座后静待李纨发言。

　　李纨未出声先叹气，“事情重大，你们听后不要惊慌，更不要声张。若是有外人问起，你们就回一概不知。千万不能乱说话。”

　　底下虽都是小辈，没经过大事，但是自小家教严格，明白利害，此时都郑重点头应承下来。

　　“薛妹妹从太太那边过来，她来说吧。”

　　宝钗温声道：“今早，二嫂子过来讲，东府那边的贾珍老爷去了……”

　　宝玉苦着脸，摇摇头，“怪不得四妹妹不在。”

　　李纨补充，“惜春去了东府，珍老爷是她亲哥哥……唉，她还小……”

　　宝钗继续说：“不同于以往的白事，珍老爷是被人在家中谋害身亡的。”

　　迎春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

　　探春追问：“被何人用什么谋害的？”

　　“凶手还不知道，据说珍老爷身中数刀，半夜在天香楼被丫鬟发现。”

　　黛玉注视着宝钗，她谈论起命案，毫不慌张，说得详细周全。她以前爱对宝钗开“侦探”的玩笑，现在看来，且不论天赋如何，宝钗真被小说感染了不少。

　　宝玉瞧着黛玉沉默不语，以为她害怕，忙对宝钗道：“细节就不用多说了，怪血腥的。”

　　李纨很是认同，“事情有老爷太太他们处理，我们还是吃早饭吧。”

　　饭前听闻贾珍的凶讯，大家哪里还有胃口吃早饭。迎春勉强喝了小半碗粥就说身体不舒服，回去休息了。

　　用完早饭，丫鬟端茶上来，宝玉因贾珍的死讯心里苦闷，又几日不见黛玉，正想和她多聊聊，排解排解。

　　“妹妹昨日去了段家晚宴？”

　　宝钗早就发觉宝玉对林黛玉与众不同，尤其上心，可黛玉这边不冷不热。

　　黛玉端着茶碗，“是。难得段家邀请我。”

　　“请柬却没有我这一份，奇怪了……”

　　贾政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被老太太和夫人给惯坏了，进学堂里读书，不用心在知识上，“时髦”一词倒是精通，吃喝玩乐都上手。因有贾琏这个前车之鉴，贾政干脆嘱咐王夫人，推迟儿子进社交场的年龄。贾琏是老子不成器，连带着儿子堕落。他贾政在官场上声名清正，万不能毁在不孝子身上。

　　宝玉寻思话茬要和黛玉细谈，琥珀走过来，道：“宝二爷，外头说，老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宝玉登时像泄气的皮球一般，蔫蔫地点点头，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往外头去。

　　黛玉终于脱身得空，坐到宝钗身边，“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府的事，你知道什么没说出来？”

　　宝钗本不是愿意与人诉肺腑，吐真言的性格，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憋得难受，和黛玉关系又极好。刚好探春被侍书叫去接电话。她避了李纨，悄悄说道：“我遇上了蹊跷事，想不通。”

　　黛玉点头，示意她继续。

　　“早上二嫂子将噩耗告诉姨夫姨母，我在旁边看见她外衣口袋有血。我提醒了她，她说是东府尤太太弄上去的。可我发现，她口袋里也有血。”

　　“我明白了。一般不翻动口袋的话，是沾不上血迹的。”

　　“后来我听平儿无意中说，二嫂子从东府回来后，没有直接回房，反而先去了库房。”

　　“的确很奇怪。”黛玉琢磨，“不然我们……”

　　“林妹妹！”探春坏笑着走进来，“跟我来！”

　　黛玉话还没说完，就让探春拉走，“什么事？”

　　“有人打电话给我，点名要找林小姐，我只能把你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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