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梦之民国十八年

　　王夫人与北平城里同年纪的阔太太们不同，她惯常早起，不像那些上了岁数的妇人，睡到日上三竿，早午饭并在一块儿吃。座钟敲过六点，不用彩霞来叫，她就自己醒了。贾政时常来同睡，也是差不多时间起。比起靠祖辈荫蔽混个闲职的贵胄后裔，贾府的政老爷是有名的勤勉，特别是和宁府的珍老爷相比。

　　这日，贾政陪同王夫人刚用完早饭，薛姨妈带着宝钗就来院里说话。贾政知道太太们总是有说不完的闲话，自己在这里不太方便，就准备去前头书房里写字。还没来得及走，王熙凤风风火火走进来，单刀直入，“我有话同老爷太太说！”

　　在座众人，连同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都纳罕，凤姐掌家几年，如此郑重其事实在少有。彩霞、彩云最会看眼色，忙领着佣人退出去，合上门。

　　薛姨妈一看这阵仗，只道是家事，也要带着宝钗避出去。

　　“姨妈，您留下。”王熙凤伸手一拦，“横竖都要知道的，姨妈也不是外人。”

　　贾政当是内院家事，有点不耐烦，“你快说吧。”

　　王熙凤正色道：“东府里的珍大哥哥，死了。”

　　贾政正喝着新沏的碧螺春，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差点打了杯子，“什么！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好的人怎么就……”

　　王夫人忙扶住贾政心口，“老爷，当心身体。”

　　“昨个晚上的事，也就两点多钟，东府的管家来请琏二爷过去。”凤姐解释，“我去瞧过，人已经走了。”

　　王夫人细想不对，“既是昨晚去的，怎么不听外头敲云板通报？只告诉你们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深吸口气，“夫人有个心理准备。珍大哥哥……是被人杀死的。”

　　别说贾政夫妇，就连薛姨妈母女，脸色都青了，惊得面面相觑。

　　“胆大包天了！”贾政浑身打颤，“不行！我得去东府瞧瞧。”

　　“老爷，去肯定是要去的。先听凤丫头把话说完。”

　　“就是为了这个，东府才没把丧事先报出来。大晚上的，惊了老太太怎么好！那头嫂子半夜起来，不见了大哥哥，派丫头去找，丫头回来报，说老爷死在天香楼了。嫂子一看，大哥哥被人捅了一地的血，人已经没气了。赶紧派管家一个人来找我们。我瞧了，不知是谁下的狠手，大哥哥背上七八个血窟窿……”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都白了，不住念“阿弥陀佛”。

　　“报警了吗？”宝钗插了句嘴。

　　“已经报了，估计这会子该到了。”

　　贾政颓然扶额，眼角隐隐有泪，“唉……真是横祸啊！我马上去东府看看，你和琏儿帮忙，我们尽量把这事处理好。”

　　“那……老太太那头……”王夫人犯难。

　　“等午饭后，你再去跟老太太讲。话说得和软些，别吓着老人家。”

　　王夫人点头，对薛姨妈说：“还要劳烦你和我同去。”

　　薛姨妈此时才发话，“一定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帮得上的一定帮。”

　　贾政站起来，“走吧……去东府。”

　　王熙凤还没抬脚，忽然被宝钗叫住，“二嫂子等等。”

　　“嗯？”

　　宝钗走过去，牵住凤姐衣角，摸了一摸，“口袋上怎么沾上血迹了？”

　　凤姐心头一紧，赶紧看了一眼，故作轻松地笑笑，“吓到妹妹了？恐怕是被东府嫂子蹭上的。她身上都是血，魂都丢了，靠在我怀里发抖。你看，我手臂这儿都有。”

　　宝钗微微一笑，“嫂子还是去换身外衣吧。”

　　贾政和王熙凤走后，王夫人叹气道：“老太太那头，可难了。”

　　薛姨妈附和：“是啊。别说老人家，就连我们，听了心里都害怕。”

　　“这几天不得安生了。”王夫人皱眉，“别说是外头人怎么传，这家里头的闲言碎语，就不知道如何料理。一个不小心，名声就……唉！”

　　“既然警察到了，下人估计就知道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凤哥儿两口子是不得闲了，还得你来操心。”

　　王夫人觉得有理，高声叫来彩云，“彩云！你替我去各院里头的大丫头那边传话，说东府珍老爷遇害，底下人都要谨慎！嘴巴把牢，不许私下议论，也不许对外人讲，一切等警察调查！”

　　“是。”

　　“还有宝玉和姊妹们那边……”王夫人看了眼宝钗，“你性子稳，回头和你珠大嫂子一起，把这事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慌。”

　　“是，姨母。”

　　晨时，警察一到东府，荣府里头外出买菜、洒扫的仆从就得了消息，议论东府里是不是出了大事。话还没说热乎，彩云各院传话，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夫人和薛姨妈商量过后，匆匆忙忙就往贾母院里赶。流言四起，想必是瞒不了多久的，不如趁早挑明。

　　王夫人和薛姨妈着鸳鸯通报了贾母，进去内室。姊妹们只到了惜春，三春姐妹和黛玉想是昨夜劳累，这会儿刚起身。碧纱橱里，隐隐传来黛玉和丫头们的说话声。一早的清净都被贾珍的死讯闹了，宝钗听到这消息，不仅不慌张，反而心跳加速，抑制不住百般好奇，碍于小姐身份，只能闭口不提。

　　真是小说中毒了！

　　宝钗感慨，偏是如此，越是想琢磨。凤姐外衣口袋上的血迹是她无意瞧见的，依照凤姐的说法，是染血的尤氏抱她时蹭上血渍，凤姐不应有惊慌之色。况且，口袋在外衣下侧，不易碰到，
　　她顺手摸时，血迹已经干了，而且口袋内侧也沾染上了。

　　宝钗随意一想，倒把自己吓住了。她无意怀疑凤姐，凤姐完全没有杀贾珍的理由，可是就口袋上的血渍而言，出现了不合理之处。

　　“宝姑娘在想什么？”平儿进来，见外厅只有宝钗和惜春，宝钗在桌旁发呆，侧身问道。

　　宝钗回过神来笑笑，“没什么。平儿姐姐是来找老太太的？”

　　平儿答：“是。东府里的事想必您听说了。二爷他们去了那头，我们这儿事就添了一堆。”

　　“劳烦平儿姐姐了。”

　　“这是哪儿的话，都是我的本分。”

　　“二嫂子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了！”宝钗看似不经意提起，“早上六点从东府回来就去了太太房里，衣裳都来不及换。”

　　“是啊，还去了趟库房，又得交代完事情，再换衣服，连口茶都来不及喝，又去东府了。”平儿给宝钗和惜春各倒了杯热茶。

　　宝钗伸手示意平儿坐下说，端起茶杯，“这么忙！去库房是要取东西吗？”

　　平儿自贾琏和王熙凤去了东府，不敢入睡，一直等到天亮，凤姐回来。刚要上去招呼，凤姐从院门经过，径直去了库房，也就十来分钟的工夫，就回来了。凤姐不曾提起，她只当不是要紧事，故而对宝钗说了。但是平儿在凤姐身边服侍多年，明白上人的私事，不便对外多谈，宝钗发问，也只是淡淡应声，“这我就不清楚了。”

　　宝钗素日知道平儿是佣人里头做事懂分寸的，自己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惹人起疑，三两句话就把这事岔过去了。

　　但是，凤姐口袋上的血迹，还有她回府之后，明明有急事在身，还是先去了库房，这两个不合常理的细节，让宝钗沉默良久。

　　荣府里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宁府这边早就风波迭起。尤氏送走了凤姐，强忍悲痛到贾蓉和秦可卿院里，恰好撞见贾琏来通知贾蓉夫妇。

　　屋内一片死寂。秦可卿还在病中，在床上昏昏沉沉。贾蓉伏在桌上掉泪，贾琏坐在一旁也是垂头丧气。

　　尤氏走过去，拍拍贾琏的肩膀，“二爷去报警吧。这边我来照应。”

　　贾蓉肩头一颤，抬起头来喊道：“报警！母亲……”

　　“人命案子，不报警怎么交代得了啊！”

　　贾琏说不上话，叫了管家同去报警。尤氏看贾琏一走，支开了丫头，关紧房门，拽着贾蓉来到秦可卿床边，三人对泣。

　　“蓉儿，我嫁给你父亲续弦，多年来无所出。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我只当你是亲的！”尤氏拍着心口嘶喊。

　　贾蓉直抹泪，“母亲不说，儿子心里清楚……”

　　“你父亲不在了，往后我们娘仨要相依为命……”尤氏握起贾蓉和秦可卿的手，“以前有什么不好的，都一笔勾销了。我们要为了以后活着啊！”

　　“母亲的意思，我们都明白。”秦可卿有气无力。

　　谁料尤氏话锋一转，“你们和老爷的事，天香楼的事，我都知道。”

　　两人的手顿时一颤，尤氏拉住不放，叮嘱道：“我说一笔勾销就是一笔勾销！老爷一死，全城的记者能放过咱家吗？万一谁口风不严传出去见报，一辈子就见不得人了。再者，老爷死得蹊跷，警察说不定就查到我们这里来了……”

　　秦可卿侧着脸埋进枕头里小声啜泣，贾蓉出了一头冷汗，呆呆地只顾点头。

　　“我听外头动静，警察来了。回头来盘问你们，还是仔细为好。”

　　“母亲放心。”贾蓉挂着泪痕送尤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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