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梦之民国十八年

　　天是冷凄凄的墨黑，出荣国府后门时，还能见一弯皎月西沉，几点星子洒落其旁，那是暖阁壁上陈旧的夜景山水画，可惜今人不复旧时意，无人赏玩，静日生尘。

　　宁、荣二府相隔不远，从后门转去，不过几分钟的路程。管家在前头引路，贾琏夫妇跟随。三人遮遮掩掩绕进花园小径。花叶错杂，月光星影半点透不进来，只有管家手里一盏老式灯笼忽闪忽闪地笼住一团光焰。

　　前头夜色中渐渐浮现出天香阁的轮廓，冷峻的线条粗略勾出房檐台阶的模子，靠左手边隐隐亮起昏黄的光晕——灯下兴许是尤氏守着贾珍血淋淋的尸体。如此联想，三人不约而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晚风带过一阵凉意，凤姐眼神一错，瞧见斜前方的枝叶间，有张惨白的人脸晃动，正是贾珍毫无生气的人脸。

　　“谁！”

　　王熙凤站住脚，哑声叫道，把贾琏和管家吓得也停下来四处张望。

　　贾珍的脸一闪而过，管家抬起灯笼冲凤姐所指的方向照去，丫头玉烟战战兢兢在台阶下发抖。

　　“凤太太莫怕，是丫鬟玉烟。”管家松了口气。

　　王熙凤惊魂未定，刚才玉烟身后的桂花树旁，的的确确是贾珍的脸，男人女人她怎么会看错。一眨眼的工夫，贾珍就不见了，换上了玉烟。

　　贾琏看凤姐魔怔似的，关切道：“你没事吧？”

　　王熙凤斟酌再三，“那棵桂花树边有人，你没看见？”

　　“乱说！只有那丫头，我没看见什么人……”

　　王熙凤素日里常玩笑说自己小时候家里请过瞎子算命，瞎子说她命格硬、阳气重，等闲邪鬼近不了身。虽是玩笑话，但是真事。儿时，父母也是这么对她嘱咐惯了的，故凤姐打小起胆子就大。后来年纪渐长，就越发不信鬼神之说、阴司报应。今夜所见，让她后背发冷。王熙凤自信不会无缘无故看走眼，连她也不由猜想，是不是贾珍惨死，怨气太重，有什么冤情未了，才会显形。

　　“你家太太呢？”

　　“太太在西头……”人多壮胆，玉烟凑过来引着他们上天香楼西侧，一路到尽头的房间，正是灯影所在之处。

　　管家训斥她：“胡闹！怎么能让太太一个人在房里！”

　　小丫头受了惊吓，脑子都迷糊了，结结巴巴，“我、我陪着太太来着……也就二十分钟前头，太太哭累了，就……就差我出来等……”

　　房门紧闭，窗户纸上透出一点光亮，四人都不推门，离这间房还有两三丈远时，他们就闻见弥散开来的血腥味儿，砂纸似的摩挲神经。

　　“开门！”凤姐低声喝道。

　　门一推开，就看见正中央的地板上，横着贾珍的尸首，身上一大片血迹铺陈开去，早就干了。王熙凤着急找尤氏，在屋内扫了一圈，好不容易在角落里觑见失魂落魄的尤氏。

　　四人围过去，玉烟扶起她，尤氏脸上泪痕斑斑，双眼无神，看见王熙凤来了，简直有如见到救星，伸手拽住她，“大妹妹……”

　　话未说完早就泣不成声。王熙凤走过去扶她到一旁的竹榻上坐稳，摸出自己的帕子给尤氏擦泪。

　　管家心思活，又把门关严实了。贾琏见她一味地哭，心里干着急，“嫂子还是说说怎么回事吧！”

　　尤氏抽咽不止，“我，我还能说什么……他就躺在那儿！你们去……看看吧。”

　　凤姐和贾琏对视一眼，夫妇二人走上前去查看贾珍的尸首。贾珍衣衫不整，正面朝上躺着，胸口不知被什么扎出了几个小血洞，出血量有限，不像是致命伤。贾琏犹豫再三，把贾珍的身体翻过一半，后背上横七竖八捅了有七八个伤口，看上去是匕首一类的利器所致。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痕迹。

　　“谁下的这么狠的手！”贾琏忍不住眼中含泪，“大哥哥真是……”

　　王熙凤还注意到，贾珍外头披着外衣，里头却穿的是睡衣。

　　凤姐和贾琏看不出端倪，回到竹榻边，和尤氏商量对策。

　　“这事肯定要报警的。不能让大哥哥枉死。”贾琏唉声叹气，“天一亮我就去告诉两位老爷，老太太那边，也迟早要说。”

　　“报警是一定的。怎么能不报警呢？”尤氏的眼睛都在贾珍身上，“回头新闻记者来采访，还有报社那头，只好请你们帮我挡挡了……我是实在撑不住了。”

　　玉烟托住尤氏的头，“太太保重身体。”

　　管家得了这话，请示：“那现在就去报警？还有家里的下人……”

　　贾琏体谅尤氏，又不见贾蓉，疑惑道：“嫂子怎么没告诉蓉哥儿？”

　　尤氏脸色一变，眼神忽闪，“你不说我都忘了。蓉哥儿还小，担不起事来，告诉他也做不了主，我这才先请你们二位来的。现在什么时辰啦？”

　　管家答：“快四点了太太。”

　　“一会儿你带着琏二爷就去把这事告诉少爷吧。下人那边，就说老爷遭遇不测，不许他们乱嚼舌、乱打听。”尤氏也是焦头烂额，“琏二爷，我也没和警察打过交道，就拜托你了。”

　　贾琏一口应承下来，“嫂子放心。”

　　贾琏和管家一走，尤氏拍拍玉烟的手，“我瞧着难受……你去隔壁找块白布来给老爷盖上吧……”

　　王熙凤觉着她是有意支走丫头，心里有几分警觉，只待尤氏开口。

　　果不其然，玉烟刚出了门，病恹恹的尤氏猛地坐起来，攥紧凤姐的手，“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王熙凤挨近她，“我估摸着你不叫蓉哥，是有你的考虑。”

　　尤氏一听这话，泪如珠滚，“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尤氏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上面腻着血迹，凤姐面色铁青，“这是荣府库房的匕首，家里收藏的文玩。前一阵子蓉儿去我那儿借玻璃屏风时顺手拿了，说是借去玩几天。”

　　尤氏点头不语，凤姐了然，“你是怀疑蓉儿杀了珍大哥哥？肯定是有误会！那是他亲生父亲……”

　　“亲爹老子也挡不住他媳妇儿啊！”尤氏嚎哭着捶胸，“作孽啊……”

　　凤姐一下子被击懵，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焦大那句“爬灰的爬灰”，红涨了脸皮，“嫂子，这话不能乱说……传闻……是真的？”

　　尤氏点头，“我病根就在这里啊！就在这天香楼，我撞见了……可我不敢说。我只当他是一时糊涂！儿媳妇儿又不是狐媚子，她自个儿比我先病了。我忍了，没想到那个傻孩子知道了……他！他！忍不了……”

　　凤姐心里“砰砰”直跳，毕竟是人命官司，有这匕首，她也不得不信个七八分。看尤氏的意思，是要把这事瞒下来了。

　　“那嫂子，是要保蓉哥儿……”王熙凤看玉烟差不多回来了，顾不得许多。

　　“他老子就这么个独苗，宁府里少不得他啊！我、他媳妇儿，上上下下一大家子，没了老爷，若是再没了他……我宁可吊死！”

　　“嫂子想开点。”凤姐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我虽不懂破案，但是警察来了，第一件事肯定得找凶器。眼下要尽快把这匕首处理了。”

　　“楼后头就是湖……埋在花园里也行。”

　　“嫂子糊涂！府里死人，警察首先就在府里找。这刀上沾血，血腥味掩盖不掉，在府里找到它不难。”

　　“那可怎么办！”

　　“容我想想……蓉哥儿借刀，只有我这边知道。你把匕首给我，我带回去，洗干净了，收进库房里。神不知鬼不觉。”

　　尤氏赶忙把匕首塞给凤姐，“那就有劳妹妹了。琏二爷已经去报警了，警察很快就到，妹妹还是快回去吧。”

　　凤姐把到塞进外衣口袋，若无其事，“这房间里还有没有别的痕迹？比如蓉儿的东西落下了。”

　　“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就里里外外转过了。没有！就是几个脚印什么的，我都抹干净了。”

　　“这就好。”凤姐起身欲走，“记住，警察来之前，别忌讳了，跟蓉儿把话说清楚。别到时候露馅儿。过了这遭，我们再收拾他！”

　　尤氏点头如捣蒜，“有劳妹妹了！大恩大德……”

　　凤姐听见脚步声，拦住尤氏，“我得走了，你得冷静冷静！见了警察小心说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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