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梦之民国十八年

　　露台边的石缝里开着一小片灯笼草，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黛玉呆呆看着，这花幽美堪怜，却不可采撷。稍加触碰，花就会脱落。

　　“消极……”她反复念叨，心里早已把水溶的话咂摸了好几遍。

　　她想她是累了。

　　二八年华的皮囊深藏两世的记忆。宝钗、探春、元春甚至宝玉，一碗孟婆汤，一场轮回劫，轮转出来的是新的人、新的人生，没有牵挂也没有负担。

　　而林黛玉，却背负了自己索求来的枷锁，只为了平安了此残生。

　　黛玉咬住下唇，迟疑道：“你在河边走过吗？”

　　水溶正担心她会气恼，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有些发懵，“河边？”

　　“我走过。”黛玉浅笑，“以前溺过水。再走时，害怕掉下去，每一脚都踩得很小心。四五丈的距离，走了快一刻钟的工夫。”

　　初时，黛玉一直以为水溶和宝玉相似，甚至更加出身高门。提防宝玉的同时，自然下意识对水溶也筑起心防。

　　“很多人都活得很小心。我也不例外。”水溶侧身坐下，“很累吧！但是如果有人分担，会好很多。”

　　黛玉不知如何回答。她和宝玉曾经一道深陷于难以捕捉命运的泥沼，她不知道如何挣脱，他也无可奈何。他们的爱情，就是心怀悲戚，一道沉下去。水溶与宝玉一样，所有人都一样，凡人各自陷进命运的泥沼里，兴许终其一生，都不得解脱。

　　黛玉始终打定了“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念头。可水溶突然闯进。他丝毫不避讳世故与庸俗，还能在其中辟出一方清净处。

　　就像那日春光烂漫，他在湖光山色中荡进雪莱的诗里。

　　黛玉笑了，不如干脆把话说明白，“你自信可以解决我的麻烦？”

　　“不能保证。但至少，比闷在心里强。”

　　“段少爷不怕人多口杂，是非污名？”

　　“追捧我的人不少，诽谤我的人也不缺，早就习惯了。我更担心你被闲人议论。”水溶望着客厅里绰绰人影，“我会注意，尽量不招人目光。”

　　明明没有任何主意和计划，黛玉竟仿佛卸了重负，“谢谢你。”

　　“现在，可以直说了吗？”

　　“无非是家事……”黛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一个女孩子，什么都抓不住。将来过个三五年，也许用不了那么久，就得像……”

　　黛玉看向元春，水溶了然。

　　“报纸杂志上总是不缺‘出走的娜拉’。譬如吕碧城、赵一荻女士，是现下女学生引以为豪的榜样。仿佛竖起这面旗子就能有所作为。其实……不然。”

　　黛玉回想起学校里，同班的激进女生，一个接一个剪了短发，热衷于发表女性权利的文章、参加各种集会和游行。

　　“一旦离开学校，很多女性革命家的梦，轻易就破碎了。我见过太多。”水溶端详着黛玉凝重的神情，“你的担忧不是没有必要。我也是从中学进入燕京大学的。昔时敢作敢为的女同学……唉！满心憧憬计划着上大学、出国，结果中学结业，就迫于家庭压力，匆匆嫁作人妇……”

　　听他的语气，想必是感同身受，这正合了黛玉的隐忧。

　　“不是每个人都做得了吕碧城和秋瑾。”黛玉叹气。

　　“还是有很多人在挣扎。起码还能看到出路。”水溶胸中不平，站起来又走回栏杆边，眺望天际的繁星，“刚才我说，我尊敬贾府里的两位小姐——元春和探春女士。就是出于此。”

　　“你是说，我应该学着她们去交际？”

　　“不一定要交际。她们交际，是因为家里限制了她们的谋生。你如果能找到自己的谋生方式，也就不需要交际。”

　　黛玉被他这话惊到，半晌不知道如何作答。前世今生，她一直忌惮于贾府层层规矩的束缚，过去连诗词流出闺房都列为大事，突然提到“谋生”，更是出乎意料。

　　“可……谋生、职业，谈何容易？”黛玉顺着这条线索考虑下去，现在的确是有很多女文员、秘书一类，“你是说，我应该去找文员之类的工作？”

　　水溶饶有兴致地打量她震惊又惊喜的神情，不由笑出声，“你的选择还是很多的。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来。只是不要再那么消极了。”

　　黛玉还在思考水溶的建议，连日来贾府的种种浮上心头。宝钗对于侦探的痴迷、元春的交际、探春忙于社团和戏剧，尤其是惜春以绝食相逼要求上学。一桩桩事情，竟无意之中给水溶的这番话做了印证。

　　待到黛玉回到客厅内，吊灯下已是酒香四溢，众人都跳得有些疲乏了。

　　水溶从背后走上前，看了眼手表，“快十点了，这是最后一支曲子。”

　　黛玉听出言下之意，低头小声道：“快结束了，我得去找宝姐姐她们。”

　　“等等。”水溶怕她介意，只伸手虚虚拦住，不敢多碰她，低声在她耳边问道，“我想请林小姐跳舞，不知能否赏光？”

　　黛玉瞪了他一眼，“你看看四周，急着和段少爷跳舞的女孩能排到门外。”

　　水溶温声笑道：“可我急着和林小姐跳。”

　　黛玉深吸口气，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我从来没学过。你愿意出丑，我就奉陪。”

　　段水溶一路把她拉进舞池中央，黛玉学着其他女孩，右手扶住水溶肩头，左手扣在他手臂上。水溶带着她随着音乐晃动身体。

　　“我就知道，林小姐很聪明！”水溶的声音混在舞曲起伏的节奏里，“就像这支舞。与其害怕，不如去尝试看看。”

　　宴会结束，段水溶在门口送别宾客。王熙凤领着女孩们上去道别。

　　“再会，林小姐。”水溶见黛玉落在最后，凤姐她们走下台阶，和黛玉握手送别。

　　黛玉收回手，看见手心内是水溶送来的一张字条，上头是一串数字和地址。

　　“这是……”

　　“我书房的电话，还有地址。今晚已经很疯狂了。以后不方便私下见面的话，你可以打电话、写信给我。随时恭候！”

　　“我再推辞，就是糟蹋你的心意了。”黛玉把纸条收进随身的手包里去，“我可等着你的新戏呢！什么时候有演出，我第一个要看的。”

　　“我一定给你留前排的票。”

　　“再会。”

　　黛玉很少参加晚宴，几个小时下来，精神支撑不住，在车上就昏昏欲睡。回到院里，紫鹃香菱预备好了水伺候她洗漱完毕，刚沾枕头，黛玉就熟睡过去。

　　王熙凤吩咐平儿明儿让她多睡几个小时好养养精神，不想朦朦胧胧睡下去，直做噩梦。晃晃悠悠，两个三个四个人影……像是秦可卿又像是贾珍，一会儿还变成尤氏。一堆人嘴上吵吵嚷嚷，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心口堵得正难受，外间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

　　凤姐睁开睡眼，一看贾琏不在床边，一把掀开帘子，冲外喊道：“平儿，出什么事了！二爷呢？”

　　平儿披散着头发进来，脸色煞白，扑到凤姐床边，“太太……”

　　“慌什么！”凤姐从没见过平儿吓成这副模样，扯过衣服披上，“快说出什么事了！”

　　“东府、东府里头的珍大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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