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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后海游玩归来,王熙凤和李纨、元春各自回屋。贾母派鸳鸯过来请迎探惜姐妹并钗黛二人去用晚饭。
在外赏景踏青,尽兴半日,女孩们都掩不住倦意。贾母和王夫人瞧在眼里,饭毕后就催促她们回房早早歇下。
闹了一日,换作前世,黛玉断然支撑不下来,可今夜她不仅不累,反而格外精神。闲坐桌前,翻开水溶赠她的那本《雪莱诗集》,书的扉页上一行飘逸俊秀的字迹,题着一句极熟悉的词句:
相看好处却无言。
黛玉扶额念叨,“相看好处却无言。”
熟悉得像是前日才读过,偏又记不起来。用来做诗集的题注很是相宜。看来水溶对雪莱的诗,自有感悟,待要细细论起,又不知从何说起。如此一来,黛玉对这本集子更是钟情。
“咯当”黛玉沉迷诗行,蓦地被耳边的动静惊到,原来是香菱端着花瓶过来。
“小姐要用功,也不急于一时。今儿出去一天了,歇歇吧。”香菱把花瓶安置在书桌上。
青瓷小瓶中插上三枝半开的茶花。金蕊微露,粉瓣重重,煞是可爱。花瓣上缀着夜间清露,散出缕缕幽香。黛玉合上书,摆弄茶花,“月寒空阶曙,幽萝踩云生。”
香菱虽听不懂,但明白黛玉是喜欢的,“小姐喜欢就好。才我经过门口那株茶花,开了大半。忍不住折了三枝,想着养在瓶子里挺好!”
“费心。”黛玉嫣然一笑,指尖轻触花瓣,“茶花……”
思绪竟被这花朵牵到水溶身上去,起身出门。
香菱诧异,在后面追,“这么晚了,小姐要去哪儿?”
她一喊,把紫鹃、雪雁都引来。黛玉嗔怪:“我不过是去前面书房里寻本小说,值得大惊小怪的!”
又摇手阻拦紫鹃:“我去去就回。”
贾家有两个专门藏书的书房,一个是外头爷们议事待客的,所藏书籍大多是装点门面的,古籍、外文书,不一而足。内书房设在贾母院内,房间不大,收藏丰富。尽是中外的小说、杂志。家里姊妹们订的书报,每月也都送到内书房来。
黛玉离得老远就见书房内灯火通明,还当是宝钗来找侦探小说看。推门一看,宝玉躺在正中的沙发上看画报。
见是黛玉来了,宝玉撇开书迎上来,“这么晚了,妹妹怎么有兴致来书房玩?”
黛玉侧身让过,走到书橱跟前,一行行翻找,“我来找书。”
宝玉初见黛玉,就看着眼熟。每每见到她,抑制不住千般情愫。他散学后来贾母房内同姊妹们玩闹惯了,林妹妹总是避他不及,晾着他一颗求近之心。
宝玉积攒了一肚子的委屈,正要倾诉,“不知我何时冲撞妹妹?”
黛玉因着前世孽缘,一旦同宝玉相处,就如芒刺在背,“宝哥哥并没有冲撞我。”
宝玉走过来,“那妹妹为何对我不理不睬。我只一心同你好,你却装作看不见。”
黛玉听后又好气又好笑,这事牵连了前尘因果,不是一句“冲撞”就能概括的。可正主早是一碗孟婆汤,恩怨全消,任凭她林黛玉如何怨怪,宝玉都会认为自己无辜。
忘了倒是一干二净,连那一箩筐的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
罢了。她保留记忆就是为了不重蹈覆辙,揪住过去不放,岂不是庸人自扰?
黛玉躲开他,去旁边的书橱继续寻书,重开话头,打定主意开解他一通,“我且问你。你家中的姊妹是否个个与你都好?”
宝玉纳罕,“我们一块儿长大,自然很好。”
黛玉拂过一排排书脊,“那天下的女孩是否个个与你都好?”
宝玉失笑,重又坐回沙发上,“我倒有心与天下女孩们好,只可惜她们不全认得我,也没有同我相处过。”
宝玉拾起脚边一本《良友》画报,展开,“譬如,这封面上的郑小姐,我和她互不认识。”
黛玉倚在书橱上点头,“这不就是了。我同宝哥哥你,也不过才认识几天。”
黛玉背过身继续找书,身后的宝玉突然没了声响。黛玉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动,不再纠缠。
“妹妹这话不对!”宝玉的声音响起。
黛玉吓得不轻,偏过头,宝玉直愣愣地站在她身后。
黛玉强作镇定,反问:“有什么不对?”
“妹妹不是寻常女子,我和你一定是见过面,连着缘分的!别人同我需要一个月、一年的时间亲近,因为人心难料。到了妹妹这里,是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的,因为我的心全剖给妹妹看了。”
这一番话直教黛玉心惊肉跳,放在当初,的确是对的。眼下,却燃起黛玉胸中一股怒火,她扭头啐道:“你有五六个姊妹,看来都要挨个去剖心了!”
宝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黛玉就又恼恨自己沉不住气,被宝玉激得失态,干脆闭口不言,只顾找书。
“啊!找到了!”
黛玉松口气,抽出书架上的《茶花女》,封面还很新,看来还没有几个人看过。
宝玉正要问,黛玉把书护在胸前,往门外逃去。留下宝玉一个人在书房里百思不得其解,究竟犯了什么错处,惹得林妹妹不亲近他。
黛玉逃跑似的出了门,走在路上,脑子里无端想起那句“相看好处却无言”,不是纳兰性德的词句吗!
相看好处却无言,指看书,也可指看人。
黛玉借来《茶花女》,开始,只不过随手翻阅,女主角玛格丽特是法国上流社会的妓女。黛玉小时候背着父母也看过不少古人的传奇故事,把妓女作为主角大书特书,无非是杜十娘那般痴心错付,亦或是最普遍不过的妓女无情,逢场作戏。
看了十几页,同她料想的大致相同,但是在细节之处,异国风情,读来也有几分趣味。零零碎碎,直到与水溶约定好的那日,她还没来得及把故事看完。
这天是周末,黛玉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特意让王妈妈从箱子里翻出那件青绿色香云纱旗袍,通身用水钻滚了边。王妈妈怕她着凉,给她在外面加了件玉兰色的绣花小褂。
黛玉装扮好,还不见探春的人来。让雪雁去催请一次,才回来通报说探春小姐收拾好了在前门等她。
探春一手扶着车顶,远远见林黛玉过来,“忙忙地过来请,你还姗姗来迟!”
“我没想到你在门口等我。”
“走吧。”
两人坐进车里,探春逗她,“我也有两样没想到。”
黛玉撩起额前碎发,“哪两样?”
“一样……”探春竖起手指,“你和段少爷是几时认识的?他还请了你。”
“那天赏花宴上见过一面。第二样呢?”
“第二样是,他请你看话剧,你头一次打扮地这样光鲜亮丽!”
“我……”
“我早就猜到你要说什么!我替你说了吧!”探春打断她,“你要说你头一次看戏,又是人家总理侄子请客,当然要打扮。合情合理!可是我不信!”
黛玉要说的话都被她料中,咬咬牙,笑骂:“你这是要报复我戏弄你!”
“我们一报还一报!”
车载着黛玉和探春到了燕京大学停下。今天是燕京大学学生搞得文化活动。水溶是话剧社的主演,向学生开放,也可邀请亲人朋友来看,校园比往日热闹许多。探春拉着黛玉在礼堂门口找到了等她们的阿兰先生,三人一同领票进去。位置恰好安排在前排。
探春附到黛玉耳边,介绍:“燕京大学的芝兰社称得上是中国青年话剧先锋了。段少爷入社一年,就能登台挑大梁,演技了得。”
阿兰先生像是听到了探春的话,顺便补上一句,“今天我们来,也是要好好观摩、学习。回去把话剧社做好。”
“开始了!”
红色帷幕拉开,钢琴配乐缓缓流泻。侧边,一高挑的白裙美人款款走到舞台中央。
“我的天!这是段……”探春尖叫出声,被黛玉用帕子掩住嘴。
水溶的女装扮相先前她在赏花宴上就看过一次,那次是俏丽活泼的李凤姐。这番扮起忧郁纯洁的玛格丽特,更胜李凤姐一筹。黑玉色的头发,波浪似的鬈曲着,细眉若蹙,双目如星,手捧茶花,真是堪怜的模样。
“他一个中国人扮起玛格丽特来,不输给我在法国见到的专业演员。”
探春眼神在水溶和黛玉中间瞟瞟,托起下巴,“你和他,说不出的相似……”
“嘘,别吵!”
旁白娓娓道来,“玛格丽特·戈蒂埃是个绝色女子……”
伴随这句话,舞台上展开了玛格丽特短暂而又凄凉的一生。或许有探春最初的那句“说不出的相似”有关,黛玉被水溶的表演几乎迷失了心神。玛格丽特在被阿尔芒误解、分别之后,躺在病榻上于绝望中一遍又一遍念叨爱人的名字。
“来啊!来啊!阿尔芒,我难受死了,我要死了……这个夜晚会像前天的夜晚一样漫长……”
宝玉……宝玉……你好……好……
黛玉只觉得自己当初未尽之言全由茶花女之口倾吐而出,泪水夺眶而出,她握住帕子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把探春和阿兰吓住了。
“这……黛玉……你别哭……”探春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只好给她顺背。
舞台中央,追光投射在水溶惨败的脸庞上,他有气无力,仍在一遍遍呼唤阿尔芒。黛玉从朦胧地泪眼中恍惚看到的,是那年宝玉大婚,奄奄一息的自己。
“所有像玛格丽塔那样的姑娘都能像她一样地为人;远非如此,但是我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姑娘,在她的一生中曾产生过一种严肃的爱情,她为了这个爱情遭受痛苦,直至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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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相看好处却无言”是纳兰性德词里的,原是写看心上人的。意思化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