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城

　　刚到王城的几天因为月眸的缘故，我们只能更小心。
　　阿列说这间房子空了很久，突然住进来会被人察觉，最好找一间长期租出去的房子，这样人员更替本来就频繁不会引起怀疑。各自思考了一下，全票通过。
　　殇进了王城，就像鱼游进了大海，什么消息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打听到，所以第二天，住宿的问题就解决了。
　　除了更换住址以外，每夜还轮流守夜，本来把我和殇分在一组，舜辰的话音刚落，我和殇同时投出了反对票，还是第一次这么意见一致。
　　按照舜辰说的那样，多半是不指望殇跟我轮班了，殇也表示这样只会和我吵架，影响其他人睡觉。所以最后成了殇和舜辰一组，我和阿烈一组，一天晚上各守半夜，干一天休一天。

　　早上我伸了个懒腰，天还没完全亮，可我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走到门口看到舜辰坐在那里抬头看天，听到动静朝我看来，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在他身边坐下，“看什么呢？”
　　纯粹属于没话找话，我也知道他多半会说没什么，没指望他回答，“双星。”
　　“啊？”我把嘴从杯子口移开，略微吃惊。
　　他误以为我在问什么是双星，又开始解释道：“就是现在能看到的那颗星星。”
　　我抬头看看，天色渐白，确实只能看到一颗了，“就一颗为什么叫双星？”
　　“是两颗叠在一起的，也比其他的星星亮一些。”我明白过来，天黑的时候很难从千万颗星星里找到，只有快天亮的这么短短一会才能看出来。“我出去一趟。”
　　“去哪？”这句又属于没话找话，这几个人殇单独出去我怕他乱花钱买酒喝，把我们所剩不多的钱花光；阿烈单独出去我又害怕他还没想起来什么，人生地不熟；唯独舜辰说要单独出去，我真没什么好担心的，还盼望着能不能带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回来。
　　“怜星门故地。”说完“唰”一下不见了。
　　我又惊讶了，今天的舜辰有点不对劲，怎么说呢，有种高傲的猎豹变成温顺的小猫的错觉，你问什么他答什么，不烦不燥还没不理你。我挠挠头，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不再想了，去打水洗漱。
　　殇知道后诡异的沉默了一会，背对着我喝酒，过了半晌我以为没我什么事了准备抬腿走人的时候他问：“几时回来？”
　　我捉摸着殇的话，他用了“几时”这个词，而不是“什么时候”，我顺着他的话风答了一句：“不知。”殇一般唠唠叨叨，话怎么麻烦怎么啰嗦怎么说，如果啰嗦的人变得怕麻烦了，往往也不对劲了。
　　我这么告诉阿烈，阿烈在一旁思来想去，想来思去也没想出来什么。我摆摆手，静观其变吧。

　　暮色四合，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映的天空殷红一片，犹如血色浸染。
　　舜辰一直没回来，我觉得那个最不该让我担心的人好像不是这么回事，阿烈也一个人呆在外面一言不发，沉默了整整一天，殇浸没在夕阳里，依然背对着我站起来说：“走。”
　　他的语气坚定且冰冷，不容任何人改变，像个发号施令的将军，准备冲锋陷阵，我的直觉真的应验了，有什么事发生。我失神的走出门，心里惴惴不安，朝巷口看了一眼，还是没看到熟悉的影子。

　　殇带我们来到一处断崖，这里枯木遍地，没有丝毫生气，再加上黄昏的点缀，有种破败的感觉。百草具枯，万物凋零，黑色的披风随风而动，扬起一片尘埃。
　　殇走过去，我也想过去，阿烈却拉住了我，他的眼神同殇一样，不容改变的坚定，我捏了个决听他们说什么。
　　“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舜辰看着殇一脸茫然，殇从怀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走进舜辰。
　　“认得吗？当年舜辰失踪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后来你也不见了，我找到你的时候在你手里发现了它。如果我没记错，你和尧辰各有一把，是入护卫队的时候蝶羽送的，你的那把呢？”
　　舜辰还是没有说话，但当他看见那把匕首的时候，脸上全是惊恐，我害怕的感到，舜辰似乎有些与平常不同。
　　“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昨晚你没回来？又为什么时隔多年你看见它仍是害怕？”殇有种本事，连续发问，句句戳在点上，让你听了内心不安气急败坏继而又诚惶诚恐的本事。
　　像打捞沉在水底的东西，把河水搅混了，底下的东西也会漫漫浮上来。就好比当年他问我要不要杀了安阳王，我做好了打死也不说的决心，可还是没绷住。
　　汗水渗出我的手心，心忐忑不安的跳动。
　　“是你？难道跟我想的一样？”我屏住了呼吸，过了半天才觉得憋气。
　　舜辰眉头慢慢皱起来，全身开始颤抖，眼睛亮了一下，仿佛很痛苦，每个人都明白了，我心乱如麻，天一下子暗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阿烈的声音微不可闻，殇也重复了这一句，向后退了一步，又突然抬头，“为什么？”
　　“尧辰中了血盅。”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情绪，我向右看去，白衣随风而荡，像一块华美的绸。
　　我突然感觉刚来的时候舜辰的表情不是迷茫，而是呆滞，看到匕首的时候全身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克制着自己，忍的很痛苦。
　　“北域藏百宝，南疆有蛊术。蛊有千百万，此蛊名双星。”
　　我在月眸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心中警铃大作，急忙冲殇喊：“离开舜辰！”一声“叮铃”伴着我的声音在四周回响，我扭头正好看到舜辰夺下了殇手中的匕首，一拔一送，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却感觉自己“嘭”的一声爆炸了。
　　“此盅不灭，此咒不消。”月眸手中多了一只银铃，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殇拉住两眼空灵的舜辰，白衣瞬间染成了血色。
　　双星，两颗叠在一起的，只比其他的星星亮一些，天黑的时候很难从千万颗星星里找到，只有快天亮的这么短短一会才能看出来。
　　“双生子吃下同一个蛊，平时两只蛊可以感受到对方，并没有什么，可是其中一个不见了，另一只就要去寻找，难怪当年只有舜辰能找到尧辰。”阿烈喃喃自语，“当年我很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尧辰的样子是你们催生了他体内的蛊。他发现自己不对，怕自己伤害我们就自己躲起来，可是舜辰能找到他，然后呢？”
　　然后呢？
　　然后哥哥看到自己弟弟会说什么？
　　弟弟听完哥哥说的话又会做什么？
　　当年那个孩子到底是自己离开的还是逃走的？
　　他走的时候带着失望还是恐惧？
　　快走，快离开，怎样都好，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只要不是王城！
　　我当初告诉舜辰安阳王杀死了蝶羽，所以我恨他想杀了他。
　　舜辰听完是怎么想的呢？谁杀了他的哥哥？他又该恨谁呢？
　　难怪听我说完他会那么生气，难得还能若无其事的跟我开玩笑。

　　“雪瞳，你真的太单纯了，你会让他一个人回怜星门故地，是因为你相信舜辰是不会让人担心的，可你忘了，即使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一面。时隔多年，你可以接受蝶羽死去的事实，可你现在想起她心不会痛吗？你都无法做到，更何况是别人。第四大门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就是你们的死穴。”
　　“动手！”我又在月眸最后一句的时候喊出来，阿烈也同时出了手。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满脑子只有“此蛊不灭此咒不消”。
　　蛊蛊蛊......
　　我没想到那些被我故意遗弃多年的事会从月眸嘴中说出，我更没有想到，我还完全不了解她的时候，她就这样轻易地看穿我。
　　我拦下阿烈致命的一击，“先夺蛊，别杀她！”月眸听见这句话明显愣了一下，我飞快结了决，舜辰说的不错，控光术才是我的强项。
　　快淹没的太阳熄灭了最后的光环，天色骤然暗下来，一种炽热的液体印在我的脸上，像天边燃不尽火烧云，阿烈夺回了盅引，我没有高兴，心里反而痛了许多。
　　月眸淡淡一笑，“雪瞳，你总是让我惊讶，你居然能用控光术打伤我”
　　我浑身发抖，“你到底是谁？”
　　“我们还会再见的。”她掩住红斑，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一瞬间消失，我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

　　再次回到小屋时，阿烈安静了不少，他皱着眉头一个人做事，一天不说一句话，殇和舜辰昏倒后就再也没醒过来，我心里想掏空了一样，“阿烈，我们说会话好吗？”
　　我抱着双膝蜷缩在殇的床边，月光照在阿烈身上，他原本微微泛红的头发却发着淡淡的银光。阿烈闻言侧过半个脸，又背过去。
　　“对不起，雪瞳，我忘了你还在。”我摇摇头，把头埋得更深了。“我好想想起很多事，有些乱。”
　　“你们别怪舜辰，别怪他，行吗？”
　　“我没有怪他，他没做错什么，我只是......”阿烈平时开朗，偶尔也装傻陪我，骨子里带着最纯粹的东西，“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的声音颤抖，手背上暴着青筋，“当初舜辰离开，我以为他是气我们没保住尧辰，他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什么时候都在笑，温言温语从没发过火，一圈叔伯都喜欢他，怎么现在......”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我立刻跳下床，跑了进去。舜辰扶着墙，无力的抬起头看我，他麻木的瞳仁中没有一丝生气。“雪瞳，你受伤了吗？”
　　我嗓子发涩只能拼命摇头，他的表情还是有些麻木，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没有谁看见衣服上大片的血迹不做什么反应的。
　　“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我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该怎么告诉他断崖上发生的一切，我能说你拿着匕首捅了殇一刀吗？
　　余光中的黑影慢慢滑到地上，似乎到了极限，“为什么不说话？告诉我好不好？”
　　不紧不慢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把糖分给他一半。刚才阿烈说，他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什么时候都在笑，温言温语从没发过火。
　　言犹在耳。
　　“殇，受伤了。”阿烈站在我身后平静的回答，完全不带刚才发颤的音，“没什么大事。”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一个人出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舜辰边坐下，舜辰看看我，一个人笑了，笑的有些狭促，月眸说的没错，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一面。“雪瞳，我骗了你，那天早上我不是看星星，我在想事情。”
　　我点点头说：“没事，骗得好，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谎话。”
　　舜辰闻言愣了一下，低下头把脸挡在阴影里，我小心地看一眼舜辰，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在木樨镇的时候他会那样说，为什么那样坚韧的眼神中总透着忧郁和仿佛将尘世隔开一般的寒意。
　　我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忽明忽暗的星子，美轮美奂，真的找不到那颗双星。“你冷吗？”舜辰解下披风想裹在我身上，看见上面的血迹顿了一下又准备收回去。
　　我一把捞过来盖了满头满脸，鼻腔里还有淡淡的甜腥味，“冷，冻死了，谢谢你。”说完一下扑到舜辰身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想自己可真没用，安慰个人也不会，别人还没哭自己倒先哭得七荤八素天昏地暗，最会安慰人的还躺在那吭不了一声，我要是有殇三分的功力，也不至于是这么个收场。
　　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哭，又不想放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小时候...我问蝶羽,我父母...是不是不要我了，蝶羽总说...他们不是不要，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回不来，我觉得她胡扯，说白了，再远...也是距离的问题，是距离...就总会有个数，是一万步...还是十万步，就算十万万步...他们也该走回来了，可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离世了。生与死的距离...竟然这么长，根本...没有办法丈量,它们之间...到底有多远？”
　　舜辰估计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过了好半天也没听见他出声，估计再难过的人看见我哭成这副德行，早就没了什么脾气，只剩下无奈两个字，“你别哭了。”
　　舜辰把斗篷从我头上拉下来，看到我的样子后愣了一下，拿起斗篷的一角在我脸上胡乱擦了擦，动作说不上粗鲁，却也不温柔，可没半点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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