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

　　周一在黑暗中飞速下落，她拼命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个前方的人影……
　　差一点。
　　只差一点了！
　　她的指尖几乎就要触摸到那片衣角。

　　不远处的镜面忽然发出光茫，银白色的光直刺入她的双眼。太亮了，她的眼眶酸痛，手指无意识地往前抓握，生理性的泪水忍不住流下。
　　身边的风呼啸着，黑暗散去。

　　她的手心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握住。
　　“金慧……”周一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把头发拢到耳后。

　　长长的回廊，紧闭的房门。
　　双开的门扉格外高大，几乎贴着吊顶。长廊上空旷无人，她站在数十扇巨大的门扉下方，渺小得如一只蚂蚁。
　　“这是……”她茫然四顾。这是洋楼里。我回来了？那金慧呢？

　　等等！这和她在洋楼里看到的一样，但又好像缺了点什么……
　　对了，是缺了那些雕塑！
　　走廊转角处和门扉上方，原本都有精致的雕塑，但这里却一个都看不到。即使是请施工队来连夜赶工，也没有这样一点痕迹不留的效果。
　　不是那栋洋楼！

　　周一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慢慢往前走去。突然，前方有个白影闪过，她愣了下，加快了脚步冲过拐角——
　　“金……？”她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不是金慧。
　　白色连衣裙，及肩长的黑发，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是那个女孩！

　　女孩背对着她，在走廊里一边走，一边轻轻哼着歌。调子很奇怪，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周一看着那个背影，喊道：“还记得我吗？”她没有急于跑过去，只是跟着那女孩的脚步前进，并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
　　穿着白裙的女孩停下了脚步，歌声也随之停下。她没有转身，声音里带着惊喜：“啊！是上次和我玩游戏的人。”

　　“再来玩一次吧。”周一平静地答道，“你先问。”
　　女孩高兴地笑了声。“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周一有些尴尬，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怎么随便一问就是她不知道的呢？这时，她想到上一次的问答，灵机一动对那女孩说：“是金慧请我来做客的。”

　　白色的裙摆无风自动。
　　“……你在说谎。”黑色的发丝微微扬起，那女孩的声音变得低沉。“‘金慧’从不邀请别人来做客。”
　　周一的手指已经握在了小刀的刀柄上。“凭什么这么肯定？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女孩转过身——
　　“我告诉过你的，我就是‘金慧’。”
　　那张脸……不是狭长的双眼，而是圆的，如同猫的眼睛。一侧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嘲讽，又像是不耐。
　　那是金慧的面孔！

　　什么？！
　　周一惊得后退两步。
　　长廊里骤然挂起狂风，女孩的双脚浮空，身影如纸片般顺着风往后飘去！

　　“等等！”周一正要去追，走廊两侧的巨大门扉忽然‘啪啪’地一齐开启，一个个身穿黑色佣人制服的身影从里面走出，踏着僵硬又怪异的步子。
　　‘他们’的脸部没有五官，只有黑红色的血肉……仿佛蛆虫那样不断蠕动的筋肉。这些肉块还不时地往下掉落，接触到地毯后就化为一缕缕红色的烟尘。

　　[发现入侵者，立刻处决。重复，立刻处决。]

　　不知哪里的机械音播放着，回荡在长廊里。血肉组成的人形停顿了一秒后，马上朝着周一扑过来！
　　红雾燃烧着，灼痛着她的皮肤。
　　周一手里的小刀一下变得如有一人高，刀锋夹裹着着血红的薄雾。
　　她握紧了刀，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穿着制服的‘佣人’抓向她，它们融化成泥浆似的血块，腥臭腐烂的气味近在咫尺！

　　刀身的血槽发出微光，红雾汇聚成一团人骨头颅的模样，尖啸声盖过了不断重复播放的电子机械音！
　　周一挥起一刀。
　　‘嘭嘭嘭’的连续炸裂声响！

　　这一刀过后，只有红光和飞溅的血肉。
　　机械音‘嘎’的一声，停止了。
　　所有黑红色的人形物都停下了动作，从腰部开始断裂成两截！

　　她的胸口滚烫，不用看也知道，那张人偶的脸正在扭曲着、恶意地窃笑着。周一伸手抚向领口，她的动作几次停顿，最终只是轻轻拉高衣领。
　　这里是金慧的‘梦’。周一突然明白过来。
　　她踩着满地的血液和肉浆前进，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落在雨后的水洼中，但那血浆却无法倒映出她的面容。

　　走廊的尽头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安静地站在一扇古铜色的大门前。
　　她歪着脑袋盯着周一，神情有些疑惑。“你怎么不是‘材料’啊……？”
　　周一喘了口气，尽量不去关注胸口的灼痛。“该换我问了。”
　　女孩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不是材料，那就算是客人，你没有骗我。你问吧。”

　　“金慧在哪？”周一问。
　　女孩笑了。“在这里啊。我就是‘金慧’。”
　　周一注视着她，也不肯定，也不反驳。
　　过了会儿，那女孩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楚呢？我是‘身’，她是‘眼’，但没有‘神’，我们就都不完整。”

　　什么意思？周一没有听懂。她抓着衣领，粗喘着。
　　胸口越来越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热水沸腾的灼热和刺痛。她渐渐痛得说不出话。

　　“……‘金慧’就在那里。”
　　女孩退开一步，指着身后的古铜色大门说。
　　她说完，又转头看着周一：“又到我了。嗯……”她托着腮，似乎在思索。没过多久，她回过神来，略带自得地说：“我想到了！”

　　她看着周一。
　　“你是怪物吗？”
　　……什么？周一晃了晃脑袋。灼痛感让她的视线略有些模糊。
　　女孩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我问你，你是怪物吗？”

　　周一忍不住按住衣领，跟着又想起自己人偶般的关节。
　　我是……怪物吗？

　　“‘金慧’是怪物，如果你也是怪物，那我们就可以成为朋友。”女孩说着，神色带着些微期待。
　　周一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四肢却极尽冰凉。
　　“我……”她说不出口。她无法承认自己是个怪物，可又不能对自身的异化视而不见。她也不敢说自己还是人，可却又希望自身能更像个人。

　　“你快说呀！”女孩催促道。
　　周一闭上眼，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我不知道。”
　　女孩的脸色一下变了。她抿紧嘴唇，眉头皱起，又有点不知所措。“那是什么意思？”

　　“……有人告诉我，异化是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周一说。“是它们选择了我们，也是我们选择了它们。”
　　不知道为什么，金慧说过的话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过度抵抗或过度顺从都是不必要的，我们需要的是共生。”

　　“狡辩。”
　　女孩眯起眼，她的双眼中弥漫起一团黑色的浓雾！
　　黑红色的漩涡席卷而来，从双眼开始，逐渐吞没了女孩的全身！飓风吹开大门，从回廊的起始一直吹到终末，直灌入幽深的地底……

　　烈风刮得她皮肤生疼，周一抬手遮住头脸。她的双脚被风托着，不由自主地往那扇敞开的古铜色大门走去。
　　石砖路面旋转着向下，似乎没有尽头。
　　越往下走，石墙的砖块缝隙中，就越是出现明显血色。黑红色、发丝状的东西在那些缝隙里来回挤压抽动。

　　身后的光线逐渐暗淡。
　　之后的便是黑暗，无光的地下。
　　旋转向下的台阶终于连接了平坦的地面，周一的脚尖接触那块石砖时，耳侧忽然感到一点轻微的抚摸……
　　轻柔、湿润、冰凉的抚触。颤栗、虚无、未知的黑暗。

　　[嘻嘻……]
　　胸口的那张面孔顿时剧烈蠕动起来！红雾如有实质般包裹住周一！
　　“啊啊啊！！”她大叫着，恨不得把胸前的皮肤抓挠下来。
　　黑暗中的抚触消失了，周围一下更为安静。周一的惨呼回荡在孤寂的地底。“呃啊啊啊！”

　　“你快死了。或者就这样……变成一个怪物。”
　　她的身后响起这个声音。
　　白色的裙摆转了个圈，在昏黑的地下也泛着一层银色的微光。

　　我没有‘裁决人’，没有人会为我送行。没有人来为我终结身为‘人’的生命。
　　刀割般的剧痛中，周一的意识却变得清晰。她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无数细密的黑线轻柔地触碰女孩的身体。
　　“……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白裙女孩微笑着，任由那些‘发丝’扎进血管里，一点点剖开血肉……‘扑哧’的声音，白色的连衣裙沾染了黑红色的血花。

　　银色的光茫里，周一看到了黑线的源头。
　　高悬于头顶的一颗眼珠。
　　全黑的、密布着深红花纹的眼球，周围的神经微微凸起。

　　不是的。
　　周一平躺在地，感到自己的身躯慢慢变得僵硬，就像一个木偶那样。

　　[首先，你要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同的。]

　　她举起双手，看到腕关节。圆球肢节，转动时异常灵活，一个不小心还能把自己的手当作流星锤甩出去。周一笑了下，咳出一口血，嘶哑着声音说：“就算变成怪物，像我这样，也总比你那种抽象的画风好一点。”
　　女孩一愣，好半天没有说话。黑线也停了下来，不再蠕动。她好像有点生气：“既然都变成怪物了，有什么区别。”

　　[然后，你要试着去接受。]

　　“我不会死的。”周一翻了个身，忍着剧痛爬起来。
　　我不会死的。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接受这样的自身，接受一切合理与不合理。接受他人的排斥与不理解，接受自己的痛苦与孤独。]

　　“我要去做的事，和我是不是怪物没有关系。”
　　周一说。
　　她周围的红雾消散了一点，尖啸声变得不那么刺耳。
　　这可怖的雾气似乎也在迟疑着、犹豫着。

　　黑红色的丝线缠绕住女孩的脖颈，她的身体被淹没在黑色的漩涡中，只有头部可以活动。
　　女孩注视着周一，没有说话。

　　[但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慢慢发现，这也不全是坏事。比如我有时候就去塔罗屋兼职神棍业务，骗骗无知少女。]

　　她把小刀放回口袋，伸手按着胸口。那里印着的人偶头颅抽搐了下，带着周围的筋肉也一阵刺痛。
　　“乖一点，不然把你卖去手办店。”周一拍拍胸口。
　　她的周身依然有难以磨灭的疼痛，脑袋里也还回荡着声声尖啸。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
　　那个女孩忽然说。
　　“但现在我发现，会开玩笑的人活得更久一点。”周一回答。
　　她走到女孩身前，伸出手——

　　“金慧，我来救你了。”

　　我要去做的事，和我是不是怪物没有关系。
　　我可能救不了很多人，但我今天一定会救你。这和你是不是怪物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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