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凉

　　如果说在顾家过得风生水起的老鸨是青楼界的传奇，那青青大概就是青楼界的苦情小白菜了。
　　一样的被家里卖出去当妾，一样的逃出来，只是青青遇到的不是那个拿了钱掩面离开的负心汉，而是一个痴情而且蠢的男人。青青逃出来的时候失手把人打死了，本来都逃了出去，跟相好的男人相约着乘船到沿海的福州去，远远地离开这里，谁料这竟是个读书读傻的了书呆子，路上听说打死了人，竟悄悄地自己去官府投了案，说是自己恋慕青青，强掳了她逼她走，被新郎发现失手杀了新郎，愿一命换一命。青青被家里人找到的时候还在街上四处寻他，可最后却在监狱里给他送饭。
　　“你为什么这么傻？我们都逃出去了。”
　　“我不愿意你跟着我一辈子躲躲藏藏，奔者为淫，青青，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你背负这样的罪名。”
　　每次说到这里，青青的声音总是会轻柔很多，眼睛里发着光，骄傲得像个公主。
　　可是，你还是进了青楼，而且现在依然在青楼。思凉在心里默默的说了这句话，却从没出口过。因为这句话不论是对青青，还是对那个男人，都是极为残忍的。可是现实就是这样，你以为你担负了一切，可到头来，并没有任何人从中受益，反而为了让那个男人活下去，青青自愿进了青楼，而背负了杀人罪名的男人，被家族遗弃，再也没有办法继续他的仕途了，只能在怡红院旁边的小巷子里给人写信，在不远的距离里看着青青迎来送往，却无能为力。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老鸨曾经轻飘飘的许诺，如果十年后你们还相爱，我放青青走。
　　现在已经九年了。
　　那个当年的书呆子现在也长出了长长的胡须，背也佝偻了许多，那个写书信的小摊子一直在巷子口，风雨无阻。
　　据说，也总是会有新进的小姐妹听说了青青的事，出门买胭脂的时候从那小摊子路过，故意露出雪白的手臂逗那个呆子，每次那个男人总是会涨红了脸，掩了面叠声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等小姐妹走得稍远一些，又总会急急地追上去，塞几块碎银子说是给方娘的。这个时候，大家反应一会儿才会想起来，哦，青青原来的名字是叫方娘。
　　每次青青收到这样的碎银子都会收在一个小小的桃木匣里，攒着，九年的碎银子刚刚好装了九成满。等它全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用它买一块小小的地，过自己的日子了。青青抱着她的桃木匣的时候总是显得有点天真，但是很有意思，思凉想，她会有很多这个楼里的女孩子没有的东西，这也是她美丽的一部分。
　　青青不同于那个书呆子，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还懂得人心。很多时候，思凉遇到的麻烦事儿，与江湖上的人的纠纷，甚至是找教武功的师父几乎都是青青一手操办的。她是天生的交际花，老鸨这样感慨过，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你肯定能一飞冲天，也还好是那个男人，要不我怎么留得住这么好的花魁。
　　青青的确曾经是最美的花魁，可后来也还是成为了老鸨。
　　跨不过去的第九年，到不了的第十年。
　　第九年的确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朝堂里的皇帝不知怎么的就微服私访到了汴京河边的这座小小怡红院里，莺莺燕燕的陪着，聊着聊着天便说起了青青和书呆子的故事，皇帝见过了花魁就好奇这世间竟有这样长情的男人，便推开了各色的美人，在那个破落的小书摊上就着草席竟跟书呆子整整呆了三天三夜，那之后，皇帝起驾回宫，书呆子的小摊子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后来，老鸨遇到了顾老爷，嫁人了，青青就成了怡红院的新老鸨，那是汴京城里最年轻的老鸨，那一年，青青才二十六岁。
　　也是在这一年，思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师父，顾小五。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思凉立刻就想起了家里胖得圆圆滚滚的她的弟弟，顾大武，不得不说，顾思凉的爹取名字的水平跟爷爷是一样的，非勇即武，还要大勇大武，也当真是闻名知义。言归正传，青青跟思凉说顾小五愿意来教自己武功的时候，还是很激动的，毕竟天下第一杀手，别的不说，逃命躲藏的功夫当真是思凉垂涎三尺的，虽然有大黄的狗洞开路，但是如果能来个空中飞水上漂，说出去也是面子。
　　可是，这毕竟是顾小五。
　　看见思凉的第一眼便摇了头，不应该是我的徒弟。转身要走，被青青倒的桃花酿生生止住了步伐。
　　“十八年的桃花酿，配这峨眉山顶松叶佛树上的清露，再在金丝竹笼上蒸这么一蒸，十年内这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杯了。”
　　思凉不懂酒，但极喜欢看青青倒酒，繁复的流程，被她如舞蹈般行云流水的做出来，有一种莫名的雅趣，便觉得欢喜。虽然那淡淡的酒香在思凉心里还不如平日在酒坊放开肚皮狂灌的白水兑酒，但是在真正懂酒的，诸如顾小五之类的人眼里，就好像见到了稀世的珍宝，再也挪不开步伐了。
　　“为了这桃花酿，我教，但她可不许叫我师父。”
　　一杯桃花酿就喝醉了的顾小五其实什么也没有教思凉，扔了一本写了口诀的小册子到思凉怀里，说对着天上的星星的呼吸，然后一翻身就睡着了。
　　“桃花酿，这么醉人？”思凉看着醉过去的顾小五，很是难懂天下第一的杀手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在别人家醉倒么。
　　“天下没有醉人的酒，只有想醉的人。”青青眉眼低垂，叹了口气，轻飘飘的收拾好所有的东西，顺手捞走了一旁发愣的思凉，“赶快记口诀，下一次我可再没有桃花酿给你勾师傅了。”
　　青青总是这么一语中的。
　　思凉本来觉得这么个贪杯的师父这么随意的扔了个本子给自己，大概第二天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可是第二天晚上看见在床边抱剑而立的顾小五，思凉还是吓了一跳。顾小五没有给思凉什么思考或者后悔的机会，就开始往思凉身上塞各种类似铁片铜片的，薄薄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却死沉死沉的。思凉来不及说重，就被顾小五点了穴，就这么整整站了一夜，直到晨光在窗前撒落，顾小五才慢悠悠地给思凉解了穴，让她专心看那小册子的口诀去。
　　“呼吸，对着星光呼吸。”说完这句话，顾小五便又到青青那里喝桃花酿，醉生梦死去了。
　　之后的整个桃花盛开的季节里，无论思凉躲到哪里，顾小五总能准确地找到思凉，点她的穴，让她对着漫天的星光发呆，然后再去找青青要酒，直到有一天，思凉跟顾小五说，我好像能牵引星光，顾小五盯着思凉沉默了许久，取走了所有的片片，偷走了青青藏起来的半瓶醉桃花，就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青青，你说顾小五去哪里了？”有一次青青新做了一碟桃花糕，思凉忽然就问出了口。
　　“自然是他来的地方。”你看，青青就是那么聪明，谁也不知道顾小五从哪里来，自然也不会知道他往哪里去，可是这个答案总比“我不知道”要让人开心得多，而且青青做的桃花糕里加了一点点的桃花酿，花香和酒香在舌尖上交织，好像春天的雨，又好像夏天的骄阳，这是又美又醉人，大概也只有青青会做这么好吃的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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