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凉

　　顾思凉在知道自己要嫁人之前其实是不知道嫁人这件事情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跟大黄一类的生物，每天能自由自在的生活，游荡，就算一时兴起，也不过是如同青楼里的男女一般醉时同交欢，醒时各别离罢了。但是这种想法对于一个有爹，有阿嬷，有姨娘的大家小姐来说无疑是个天方夜谭，尤其是顾家。
　　汴京大大小小的商铺，当铺以及漕运镖行背后隐隐约约都有顾家的影子，甚至是风云变幻的朝堂江湖，那些个阁老权臣，大侠名士，也少有不曾受过顾家恩惠的人，所以，也曾有这样的戏言流传过，顾家乱，天下乱。是以，就算顾思凉荒唐放肆的传闻不觉于耳，顾家大小姐的名头足以让无数人挣破头了。
　　在顾思凉的弟弟顾大武没有出生的时候，顾老爷也从没想过要把顾思凉嫁出去，可是顾大武的到来似乎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顾家有后了，是一件颇值得人寻味的事情，尤其是顾老爷曾经在原配正妻死前立誓，若思凉招赘纳婿，顾家就是思凉的，若思凉出嫁他府，这顾家一半的家财便是思凉的嫁妆。于是顾思凉的嫁人就成为一件令顾老爷十分头疼的一件事情，有儿子，自不需要女儿招赘纳婿来延续香火，可是这一半的家财，哎，便是顾老爷愿意，他喜爱的妻妾们也不愿意就这么平白地给了顾思凉这个小丫头，何况还有一个活生生的顾大武。可是就算顾府里所有人都在刻意忘记这件事情，这汴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达官贵人们早就盯紧了顾思凉这块巨大无比的肥肉，只等她及笄一到，恐怕这城里大大小小的媒婆便要登门求亲了。
　　半夜里，思凉冷不丁地醒过来，看见阿嬷披着一件旧衣坐在自己床头小声抽泣着，一如刚来府中受众人刁难夜夜给思凉守夜时委屈的样子，只是如今的阿嬷已经不再年少，微微发福的身子一抖一抖的活像这几日茶楼里新来的说书先生说的半夜食子的妖怪，吓的思凉连声尖叫，直用枕头打她，“妖怪，妖怪！”。
　　“凉凉，我是阿嬷！”
　　当那双保养得不再粗糙的双手死死地扣住思凉的身体，点亮蜡烛，思凉才看清阿嬷的脸，半残的妆容，挂着几滴晶莹的泪水，水光涟涟的眼睛里竟是柔弱可怜的神色。是我看错了么？思凉眨眨眼，不等她回过神来细细思考，阿嬷便把思凉往怀里一拉，眼泪就止不住的掉下来，不一会儿，竟润湿了思凉的半个领子。
　　“阿嬷，你怎么了？”思凉一时间有些懵了，自阿嬷嫁给爹，就连爹纳姨娘的那日，阿嬷都笑盈盈的迎来送往，从不曾掉过半点眼泪，可今夜竟是如此伤心。
　　“凉凉，阿嬷舍不得你...”一句话没出口，阿嬷的眼泪就更止不住的掉下来，“凉凉，你要嫁人了。”
　　“嫁给谁呀？”思凉歪着头，一点也没把阿嬷的话放在心上。
　　“凉凉！”阿嬷似嗔还怨地看着思凉，好似一腔热情都浇在了冰块上，嗞溜嗞溜的让思凉心里直嘀咕，作为一只晃荡了很多年的魂魄，嫁人不过是一块红盖头罢了，有什么值得阿嬷这么难过。但是阿嬷却完全不这样想，什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之类的话不绝于耳，更兼有如何做正房太太，料理家事，伺候婆婆，拿捏姨娘之类的私密手段，倒真真像个切切实实要嫁女儿出去的模样了。
　　“可是我要嫁给谁呢？”
　　阿嬷一时语塞，犹豫了半天才轻声问，凉凉嫁给阿南哥哥可好？
　　“哦，是阿南哥哥呀。”
　　阿南哥哥，思凉是认识的，是阿嬷认的哥哥的儿子，虽然大家私底下都唤他阿南，阿南少爷，阿南哥哥，却有个耀武扬威的名字，安镇南。据说是阿南哥哥出生正值黎明时分，第一声啼哭便引得天降一道霞光于南方，算命的找上门来说此子命在南方，霞光伴生，必是天降神兵，是守一方平安的将星之才。这一番说辞说得安家上下心服口服，不但名字取作镇南，而且自阿南哥哥开始学走路起便请了武师来教他，那架势比寻常世家教导子弟还要瘆人，可安家父母竟还后悔为何不在阿南哥哥尚在娘胎的时候就教他武功，修一口先天之气。
　　哼，先天之气哪有那么容易！
　　思凉还记得阿南哥哥气嘟嘟的坐在自家墙头愤恨不平却又被安家老爷抓回去练武萎靡不振的样子。阿南哥哥不适合练武，有一次思凉很认真的说给阿嬷听，阿嬷却捂了她的嘴，说阿南哥哥是天生的练武奇才，练武不过七年就已经是后天巅峰，只差半步就迈入先天之境了，今后必将光耀安家门楣。可是，他不喜欢呀。思凉默默的在心里说。果然，在之后的七年里，不论安家请何等名师，用何种妙药，阿南哥哥再无寸进，曾经的将星，已是今日笑谈，更何况，阿南哥哥常常买醉，一言不合便与人大打出手，闯过的祸，得罪的人，如过江之鲫，若不是阿嬷求得顾老爷四处周旋，安家阿南只怕已经身陷囹圄了。
　　“虽然阿南这几年是不懂事了些，可是心性不坏，嫁给他，我们都能看顾着，必不会教我家凉凉受了委屈。”阿嬷拭了眼泪，苦口婆心，“再者，阿南哥哥从小就喜欢爬我们家墙头来看你，可见他心里确有几分喜欢的，与其嫁给陌生人，不如知根知底的好。”
　　“好呀，”思凉眨了眨眼睛，“嗯，我要带着大黄嫁。”
　　阿嬷似乎没想到思凉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刚刚打算张开的口变了几个口型，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补了一句“阿嬷跟老爷说说去。”便匆匆披上风衣，提着灯往大屋方向去了。
　　阿嬷和顾老爷房里的灯亮了半夜，第二天便传出顾思凉要嫁给安镇南的消息。
　　一时之间，汴京城里人人都说安家阿南走了狗屎运，怪不得出生的时候是一缕霞光，原来不是天降神兵，而是红粉佳人，命中注定做不了镇南将军，只能给顾家做个镇南女婿，天生就是靠女人的命。
　　青楼最是风言风语聚集地方，这不，阿嬷那边刚一说要嫁女，青青便使了人来找思凉，“小阿凉，要嫁人了啊？”
　　“阿南哥哥不会娶我的，”思凉抢了青青的半杯茶，“阿嬷想我嫁，可是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又那么小.....”
　　“你啊你，”青青点了点思凉光洁的额头，“青梅竹马的，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啊，只是思凉不是思凉啊，思凉只是一只躲躲藏藏的魂魄，哪配得起牵月老的红线，举头三尺有神明，嫁人这种要过月老祠的事情，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答应呢？但是青青语气中隐约流露的那种冷寂和微漠的羡慕，思凉终究还是装作娇憨的说了一句，“因为会有更好的在后面呀。”

　　谁也没想到当晚安镇南就找来了。
　　“我不会娶你的！”当安镇南极其狼狈地从墙下的狗洞里探出头来的时候，劈头盖脸的就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臭女人，竟然在墙头上放了瓦片碎片，我安镇南绝不会娶你的！”
　　“谁让你老爬我家墙头，害得阿嬷以为你喜欢我。”思凉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颗还顶着几根草的脑袋，一跺脚扬了一头灰在安镇南身上，“这可是大黄的专用通道，以后你不许走！”
　　“不走就不走，你以为我安家小爷稀罕当你们顾家的狗么？呸！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我安镇南，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娶你的！”
　　“那下下下辈子会娶咯？”不知为什么，思凉忽然觉得这个一直爬自家墙头的阿南哥哥在这一刻可爱得很，便忍不住故意逗他。
　　“你这个臭女人怎么这么......”安镇南一时之间语塞，顿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不知羞！”
　　“羞是什么？”思凉故意蹲下来，装作迷糊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转不转地看着安镇安，“阿南哥哥钻我家狗洞，不知羞不羞呀？”
　　一瞬间，安镇南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我，我，......”
　　“阿南哥哥，你是为什么来？”思凉忽然敛起笑容，认认真真地问。
　　“我，我，”安镇南还在尴尬，被思凉的突然一问，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语气更弱，“我来找阿凉妹妹借钱的。”可还没等说完，一个绣花的荷包便被塞到自己手里，“这，这？”
　　“好男儿志在四方。”思凉学着戏台上英雄惜英雄的样子一抱拳，没想到身子太小，站起来没踩稳，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这下两个趴在地上的人看着各自狼狈的样子，竟哈哈笑了起来。
　　“阿凉妹妹，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安镇南第一次伸出手摸了摸思凉的脑袋，像个大人的样子，又跟思凉招招手说再见。
　　思凉心里忽然有种离别的感伤，但是看着似乎一瞬间长大的阿南哥哥，似乎，挺欣慰的。
　　第三天，安镇南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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