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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彼时贺绪问她怨不怨,悔不悔。
她却还是不怨不悔,只因错不在她。可若可能选择,她却不太想再遇见谁了。雍京那个下雪的日子里,年少的她遇见了三个人,此后一生不休。
如今的她,却不想再遇见那个人了。
贺胤。她十来年的夫婿。
那时梅花赏尽,怀里的小甜点也吃完了,正和贺浴酒往长乐宫走去。
便看见了他带着年幼的贺绪,向贺浴酒问安。
十来岁的少年在年幼的褚徵眼里已是高大了,温润如玉的模样,兰芝玉树,龙章凤姿,即便坐在轮椅上,也是风姿翩然的模样。褚徵当时就想着,这个大哥哥可真是好看,若是世上有仙人,便该是这个模样的吧,即便断了腿,也是仙风道骨。
贺浴酒没有理他们,褚徵侧着头才看见了贺绪眉上混杂着雪与血的痕迹,斑斑点点,实在令人有些惨不忍睹。褚徵走上去,将自己随手带着的那方小帕子递给他,轻声:“擦一擦。”
贺绪拿过了帕子,明明年岁比她还小,眼里的多种情绪却是她看不懂的。当然,褚徵也不曾深究。她仰起头问贺浴酒:“姐姐,这个你的弟弟们吗。”
贺浴酒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轻声的回应了她,抬起头时,言语却是褚徵不曾见的冷漠,像是她的母亲长公主教训那个将年幼的她饿着的侍女一般,十二分的威严及冷意,一个皇家公主的模样:“不待在宫里,来这儿讨人嫌做什么?”
贺胤温声回道:“出来走走,想折一两枝梅给惠妃娘娘。又恰好遇见绪弟……将他送回宫里,这才遇见了殿下。”
长公主也喜欢梅花,大哥哥的母亲也喜欢梅花。他不顾寒冬来折梅,便该是个孝顺的人。亲自带着受伤的弟弟回宫,是个爱护幼弟的人。
彼时的褚徵正年幼,只想着这真是一个极好的人。
如今想来,多少的相逢都是蓄谋已久。他的这些话,便也该是蓄谋已久。哪有什么缘。
“那孤先走了。”贺浴酒觉得与这两个人多说一句话都是污了自己今日的裙子。丢下一句,抱着褚徵便往前走去。
褚徵在她的怀中扭头。
正好那二人也一齐扭头。贺胤冲她笑得温和,如冬日暖阳般令人心旷神怡。褚徵说不上那种感觉,只觉得好看的很。
至于贺绪,只是拿着那一方帕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褚徵不曾低头,便不曾见到。
“姐姐为什么不喜欢他们啊。”
虽说贺浴酒并未明讲,但是褚徵只是年纪小,人却不笨,反而有个七窍玲珑的心。她回过头,看着贺浴酒耳上那对明月珰。
“就像岁岁不喜欢吃锦荔枝一般的不喜欢啊。不过他们是些不打眼的人,岁岁不必放在心上。”贺浴酒轻声笑着,将适才了解的褚徵不爱吃的苦瓜拿来做例子。
“啊……锦荔枝可苦了。”
“是呢,他们也可坏了。”
褚徵没当一回事,那么好看的小哥哥,那么可爱的小弟弟,怎么会是坏人呢。
后来入宫,四人不知道为什么总能遇在一起。贺浴酒便也习惯了。
长大后的褚徵也不再如年幼时那般厌恶苦瓜了,反而觉得甜了起来。只是贺浴酒仍旧厌恶这二人,从未改变。
如今想来,那些遇见便该是有意为之。一举一动都在算计之中。
那样多心计的人,也该知道,与她交好便是与贺浴酒交好,在宫里的日子不知要好过多少呢。
只可惜褚徵不知道。
那时她只觉得世上都是好人,怀也不会太坏。
只在那件事发生后。
【建元三十二年,九月二十四】
重阳。
九月实在是个多事的月份。去年九月,太后仙逝在了长乐宫,褚徵哭了整整十日,谁劝也没有,只要一看见太后的物什,听见太后的名字,泪珠就忍不住落下来。
今年的九月,再过不了几日便是她的及笄日,褚徵生在九月二十八。
长公主仅有这么一个女儿,金尊玉养也不为过。这个及笄日请了自己母亲的母家,宋公国夫人为正宾,静安侯夫人李氏为摈者,慧安公主自请为赞者。撑足了场面,几乎整个雍京都在盼着这个及笄礼。
褚徵虽然不放在心上,却经不得母亲姐妹的念叨。
却不曾想,这个九月会发生这么多。
及笄礼前二日,从宫中回来的那一日。
漆黑的屋子,野蛮的男子,一身的酒气。
撕扯的青罗裙,散落的玉步摇,摔碎在地上的血玉镯子。
待门被打开,见到的是自己的母亲与父亲,及曾与她吐露过爱意被婉拒的袁家长子。
褚徵那时是懵的,只被赵国公拥在怀里抱上马车一路赶回了国公府。
她恍若不知,一路懵着。明明只是探望过了贺浴酒,商议了及笄的事宜。一如往日一般,却又不同往日。
回府之后,过了许久许久,才在长公主的怀里哭出声来。
长公主拥着她,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紧咬着一口气,忍耐着不在女儿面前哭出声来,劝慰着她说没关系,说无事。
此后褚徵不曾见人许久。
她也不知道袁家长子请媒人来国公府,被长公主夫妇直接让小厮拿着扫帚赶出去的事。
直到贺浴酒来寻她。自那日后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贺浴酒了。
贺浴酒对着长公主承诺,亲自将她送回来,才带着她往宫里去。
这么些日她也已经缓过来了,去一趟宫中并非不可。
贺浴酒一路都是皱着眉的,匆匆直接带着她去到了中室殿。
中室殿的主人早就换了人,贺浴酒的生母,元后袁恭锦前几年病逝,如今住在这儿的是她的庶出妹妹袁恭玉,说来也有趣,这位继后才十四岁,都不及贺浴酒大。
她不曾见过她,自从太后仙逝后,褚徵进宫便只见贺浴酒,东西宫并不曾去往。
这位小继后生的与袁恭锦没几分相似,却也算得上清秀。
却没有了皇后端仪,正跪在地上。
褚徵心惊,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着眼看贺浴酒。
贺浴酒的眉仍旧是皱着的。领着她往位子上坐下,沉了一口气才开口。
“岁岁,对不起……”
褚徵睁大了眼,却不想的确如自己所料。她低下头看着袁恭玉,她的脸上掌印清晰。
“是他们袁家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我若早些发现,你也就不会……”
贺浴酒低垂着头,话语之间满是自责。
“郡主,嫁给我兄长有什么不好呢。嫁给他,你也是袁家的人了,哪里不好了,比你这郡主的日子只会好不会差。何况如今你已然不洁,除了我兄长,还有谁愿意娶你。还是正妻之位,明媒正娶的袁家夫人,有何不好?”
袁恭玉却抬起头,对着褚徵讲。
褚徵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即便是称霸后宫的袁恭锦,在褚徵那儿也是个温柔体贴的小舅母而已。从未有这样的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过,一时皱紧了眉,却没说话。
贺浴酒直接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一掌扇过,掌心带风,眉间带火。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议论孤?你那庶出的兄长又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配拿来同郡主相提并论?若是皇后还在,现在还轮得到你说一个字?孤早就让野狗把你的骨头咬碎了!”
扇完她仍觉得不解气,又是一掌过去,只将袁恭玉一张素净精致的脸打得红肿,樱花似的唇畔也啼出了血来,却只当做没瞧见,贺浴酒仍是嗤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记着你那个瘫了的兄长。你是不是还要觉得孤会夸你?郡主是什么人你清楚吗?”
袁恭玉拿起袖子擦了擦唇畔的血迹,形容虽是狼狈,却不觉得自己有半分错处,面对着贺浴酒仍是义正言辞。
“殿下也莫要忘了自己也是袁家的女儿,我为袁家着想,殿下凭什么?”
贺浴酒气极反笑,凤眸间是刀锋剑影,嘴角都在隐隐地抽动。
“记着了,孤先是贺家女儿,再是袁家的。你以为你做得好?你觉得,赵国公会放过袁家?长公主会放过袁家?或许是,孤会记着袁家的体面,饶过你和你的兄长?”
褚徵冷眼看着,此时却站起身来,走到袁恭玉的面前,弯下身低眉瞧着,瞧这一位高贵而自矜的娘娘如今狼狈模样,却没有半点笑意与怜悯。
“这般卑劣行事,真是没一点你们袁家的风范。”
她掸了掸袖,像是拂去落在袖口的尘埃,提步走出了中室殿。
贺浴酒令侍人看好了袁恭玉,连忙追了上来。
果见褚徵在外头等着她。
她心有愧疚,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适才在袁恭玉面前的强硬姿态如今全然失去。手绞在一起,不知如何去说,吐出来的又将是一句对不起。
褚徵却在她之前开口。
“没关系,姐姐,这不怪你。”
贺浴酒一向待她如亲生妹妹,这件事贺浴酒也不知情,她的确不怪她。
至于该怪谁,她也说不明。
“你放心,这些债,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她的身子也不必要了。”贺浴酒停了停,罕见的有些难为情:“她那兄长,我如今却动不得,对不起……岁岁,你放心,日后,日后一定。”
褚徵扯着唇角轻声的笑了笑,却不曾阻挡她的所为。
此事之后,往日里温和爱笑的她便变得有些寡言了起来,年幼活泼天真的她,也慢慢变成了如今这样云淡风轻,什么都往心里去的模样。
那时便已初见端倪。
那事后,褚徵便想着此生不嫁。虽然母亲说按着他们的身份,即便如此也是没关系的,想嫁谁便嫁谁,便是想养男宠在府里也是无所谓的。可她总觉得失去了些什么,不想嫁人了。
可是贺胤求娶了她,母亲要来问她的意思。
她想着,自己已是如此,何必再耽误一个这般温文尔雅的小哥哥呢。
贺胤却笑着。
“我的确是真心喜欢你,无论哪样的你。”
“你看,我是个身残之人,你可是看不上我?”
褚徵眼里忽有了泪光,盈盈水色。年少仰慕的小哥哥说喜欢自己,实在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更何况他说的是无论哪样的她。
“不,怎么会呢。怎么会看不上你呢。”
“胤哥哥,我来当你的腿,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
那会儿似是忘却了那些事,阖宫没有人敢提及半个字。
她便与贺胤举案齐眉,如胶似漆的过了每一日。
太子立,皇帝崩,新帝继位,所有大事于她而言仿若无关。
褚徵以为这一生就是如此了,其实她觉得也还不错。
却不曾想,原来所有的事都是有备而来的。
褚徵如今已然记不起当贺胤说出所有事时,她面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岁岁,当年是我算计了你。这么些年我真的很后悔,也用尽了心力补偿你。可午夜梦回,我总还是觉得对不住你。”
“可是活在宫里太难了。小时候母妃就告诉我,活着真的很难。所以我将腿打折,只为了让袁后饶过我这个残废的人。她果然饶了我,残废的人登不上皇位,她留着我也能免了世人说她残害皇厮。”
“我就这样熬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遇见你……岁岁,我是真的喜欢你。”
“每每夜里,梦魇之中总有你嘶哑的声。岁岁,我真的……很抱歉。可我只能对不住你啊,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一切的一切,袁家并非主谋。袁恭锦有算计,可是更大的算计是他。
平常女子被强迫,自然为妻为妾。可是赵国公与明德长公主的女儿被强迫,怕是要将那一户人折腾的死去活来,除非褚徵自愿嫁过去。只是相处多年,他早已明白褚徵什么样的人。即便再温和再平易近人,她也是高高在上的郡主,骨子里有着不屈的倔强,是不可能嫁给一个强迫自己的人的。
他算计的可真好,棋行的每一步都毫无差错。素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污渍全在旁人的衣衫上。
趁着醉酒的迷蒙,褚徵携着红意回了赵国公府,又匆匆返回。
此后他以帝王不德的原由叛乱,再仓皇落败,陷入牢笼。
褚徵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只是立在那儿。
贺胤面对着她,立在牢房后面。
“东西是你拿的吧。”
褚徵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
“想必你早就知道了。对不起……可若能重来一起,我还是会要算计的。生在王家,就免不了算计。成王败寇,我输了,下一次却不见得了。”
“下一次,还是要算计我吗?”
“对不起,岁岁,我的确喜欢你。可是我更想要这大好江山,我不会负了你。”
只有有着兵权的赵国公和权势滔天的长公主先对抗了袁家,也只有娶了这位与众不同的郡主,他才能收拢许多,又只有这位郡主的父母才可以之后为一心当渔翁的女婿助上一助,他才可以成事。
先蛰伏,再奋起。其中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缺一不可。
“你怎么就知道,即便你不算计我,我其实也是愿意嫁给你的呢。”
褚徵低垂着眼,看不见什么情绪,说出的话也是平平。
贺胤哑口无言,瘫倚在了下去,眼里的光芒慢慢散去,转而是心如死灰的模样。
他这一生走得最对的一步便是褚徵,如今想来,最错的一步也是这一步了。
“你真可怜,胤哥哥。”
褚徵看着这位年少的恋人,恍惚间又是红梅之时初见他的模样。
或许从那一日起,她就已在算计之中了。
她多可怜,可是他也可怜。
所谓岁岁平安,终究岁岁不安。
可他算计一生,也终全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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