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夜间的宫内更显得冷了，一袭毛裘密不透风地才敢出了门去。极远的位置就看到湖上灯火一片，十里绵延，好不漂亮。我拽着落络一路小奔着去，只听得落络说‘慢点、慢点’。到哪个拐角时，耳边突传入叫饶声，夹杂风的呼啸，虚无飘渺。我缓了几下步子，对落络做了噤声手势。

　　声音还是不真切。我再往前走了段路。是了，不止叫饶声，还有哭求声。

　　我拽拉落络的手不自觉用了劲，“落络，你有听到吗，女子的求饶声、”

　　落络顿愣了下，“格格这么一说，好像还真的有，但又好像，没有。”

　　就是听不真切。

　　“走，我们寻声源去看看。”

　　我这边向前倾的身子却被力绊过，是落络。“格格，这大晚上的，又是在宫里。说不定是您幻听呢，咱们还是别…”

　　“落络，你不是怕吧。”

　　“听说宫里冤魂特别多…”

　　“噗…”我轻拍她手背，“没事，你格格我保护你。”

　　我这边还没走开两步又被拽拉住，我撇头，“不是，落络，你不会是真怕吧…那这样，你在等我，我自己去看看。”

　　这样也不肯，“格格您忘了大人福晋交代的，宫里不比府上，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作不知道，切莫横生了枝节。”

　　这话从落络嘴里说出来，倒叫我愣了。额娘嬷嬷教诲我的并未作细听，是不是这么言语我不知道。此刻落络这么一板一眼…是为我好我知道，可是我…脚步不听使唤地想要往声源方向去，落络生挡着，我内心作着一番挣扎，最后认命般地往既定的轨向走。

　　远了，那些声音也渐混沌了。就像频临死亡的人，终于，气绝了。我的心头紧/窒着，有一刻突然呼吸不了了，也动弹不了。我反方向迈出的步子，很不管不顾。

　　落络拽拉我衣袖的力道也很重，寸步不让。我回头望她那一眼，我想，阿玛额娘定是给她下死命令了。我沉气运力，那一下甩开她手的力道也极大，她整个人踉跄后跌了大步，我狠心不看她，“你跟我去便罢，不去就在这等我。”

　　我迈开的步子大且步速极快，我听到落络唤我，“格格…我跟你去。”

　　我这一步回头，缓缓是笑。

　　声音寻着来的是一处矮宫殿，与之前见到过的那些恢宏宫殿完全不同，或说不能比。落络出声，这好像是下等宫女待的地方。

　　近宫殿了才发现，原来不止女子声音，还有男人的。我的步子不由得迟缓，落络手搭拽在我袖口上，“格格…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我迟缓不是因着怕，而是，这情况比我想象得，要复杂。

　　我手轻覆上她手，“都已经到这了，怎么能回去。”

　　我带着怎样繁复的心情靠近那窗子，入眼的那一眼…身后落络伸手捂住我嘴，若不是落络捂得及时，我怕是已叫出口。

　　我眼里有了攒动的湿意，我看到了什么。

　　欺侮、强/暴…一个男人用强的手段迫着女子做那种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做的事。他撕扯着女人衣物，狠掐着女人暴露在外的肌肤，嘴里是污秽语…我心里一阵犯呕，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落络扶我到隐蔽处，我几近整个人都倚在了落络身上。我颤着音，“落络，我们得救她。”

　　落络眼里虽也尽是同情和不可置信，但，“格格，这…我们怎么救得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事在人为。”

　　“就算我们能救，但格格您想过吗，宫里的人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届时东窗事发，不止是格格您，牵累的是一整个尚书府！”

　　落络眼里倒映出我的脸惨白。这些我都懂，可是，熟视无睹，若无其事，我做不到。

　　我扭头认真地看向那排宫殿，慢慢地阖上眼，“落络，我只问你，如若今天在里面受欺侮的人是你，你会不会希望，有人挺身救你？”

　　“格格，我…”

　　“帮我把风。此事过后，不可提及。”

　　我抬手折了树上枝桠，又在周围拣了大小适宜的石子。弹力皮筋我一直随身带着。那排屋子我观察过了，屋顶的瓦片大概可以，作作文章。

　　瓦片稀疏且不规整，一看就是年久失修。

　　弹弓这东西我小时常与廉宏玩，瞄准我还是很能做到。瓦片掉落的声响很突兀。我射的角落,很能伪装成自然掉落。

　　我听到男人咒骂一声，果然光着膀子出来了。看到掉落的瓦片还用脚踢了踢，可仅此又回去了。

　　我再发一石。

　　这种事我多少也是知道一点的。做那档子事时被接二连三打断，男人大抵都是会不舒服的。不出所料，三两下后，男人拉臭着脸走掉了。

　　我和落络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掉落。待那个男人走远，落络过来推促我，“我的好格格，快走吧。”

　　“等等…我得去看看那位宫女。”

　　“不是格格…您已经出格了，这再…”

　　事已至此，她也拦不了我。

　　古往今时，多少文人骚客极尽笔墨写尽女子百态。我觉得，二八年华的女子值得这世间所有所有美好的词汇。而我此刻眼前这个女子，不着寸缕，身上青紫几处。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眶又一下子湿起来。

　　她蜷缩在一处，身体止不住颤栗。听到动静抬了一点头，声音和脸上的惧意那么明显，“你…是谁、”

　　我也没有马上答她，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过，“太后召见了几位大臣之女。我是其中一位的远房表戚。我有一位在宫里当差的兄长，便求了一道来。”

　　“我祖上皆是行医的，我也算是懂一点医术。你不介意得话，能让我看看吗？”

　　我真是唐突了，那女子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泪迹还未干，又添了新的泪。我从怀里掏出小瓶，“这瓶药膏你留着外敷，早晚各一次，应该管点用。”

　　从那处矮宫殿出来后原路折返，一路无言。此刻我倒感谢这冷入骨髓的风，迫着我强压住心底一些难以控制的情绪。远处湖面上的花灯仍而泛泛星光，人却早已散尽。我迎风淌泪，不能自己。

　　回去寝殿我早早躺在床上。其实一宿未入眠。半夜意识过来时，已经沾湿一整个枕巾。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些，现猝不及防…有些受不住。

　　翌日天未亮，就有公公传口谕来，说是老佛爷要在佛香阁的昆明湖畔‘放生’，要我们早些候着去。

　　我红肿了一双眼，落络仔细着处理我眼部妆容。我截下她的手，“你替我先去，有什么事，先帮我应付着。”

　　“格格，你…”

　　“我去看看那名宫女。”

　　“不可，昨日格格已是冒险，今日再…”

　　“我有数的。看一眼就…我速去速回。若是遇上阿玛额娘问起，你就说…我贪懒还没起。若是宫里的人…反是你随机应变。”

　　我沿着记忆里路线，心里望盼着那宫女在擦涂了我给的药后已好了七七八八。我这边心里揣着事，没太注意临近时那愈来愈分明的嘈杂声。而后是哪一下突然从心神抽离开。

　　冷不丁地我还有些被吓到。前头不远处好像围了好些人，很碎屑的议论声，很有节律感的鞭打，还隐约听到男人的咒骂…

　　我跑得有点像箭离弦，身体是不听使唤的。心底预感一点点蔓延扩散。那种，不好的预感。

　　围看的宫女人群比我想象得厚实，很障碍。当我费尽身力终于拨开…是了，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以及那个轻佻、睥睨，发号施令的男人…确是我昨日夜里，在宫女寝殿…

　　“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偷主子的东西…你个臭不要脸的，敢偷主子东西…给我使劲打，狠狠的打…看她长不长记性，还敢不敢…”

　　冲进口鼻的血腥让我涌起一阵恶心。脚生生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余光不注意瞥到的，那个宫女手里，紧紧攥着的，是我给她的小药瓶。

　　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那个宫女攥着的，不止那一瓶药瓶。还有我另一头心脏。我也有心绞疼。

　　那一刻我顾忌不了什么，我已经作了冲状。被突如其来的很强力的后劲给拽住。有冰凉凉的手覆上我的眼把我反转至他胸膛。我有片刻的错愣，而后那双手放下，是…先生。

　　他对我轻微摇头。我看到他眼里，不是惯常的清风朗月、无动于衷，而是…无奈。对，是无奈。

　　这种无奈让我后知后觉到绝望。

　　有新添的看热闹的宫女，扯拉了就近的问，“敢问姑姑，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一不懂事的婢女，偷了大阿哥的东西。大阿哥正在教训她…”

　　大阿哥、大阿哥…惟有这三个字在我脑海盘桓不去。是阿玛授课的那位大阿哥吗，是额娘曾想将我许配的那个大阿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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