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轿子是早早在府外候着的，四五顶轿子，竟候了七八十名轿夫，我瞅着这阵仗，总觉得太大动干戈。

　　腊月的三更天，寒气侵人，即便是我裹了如此厚重披风也仍止不住颤栗。夜漆黑，一路随行点灯，手早冻得通红。我当即唤了落络，“我们那不是有好些短毛毡，你拿去给他们裹手罢，天冷，让他们手都往袖口里躲躲。”

　　我这厢掀帘进轿，随即又退出来，解了披风递给落络，“轿里暖，这个给你。”

　　落络摆手，“不，还是格格披着吧。”

　　我强塞给她，“给你就拿着，冻着你我可更心疼。”

　　这起轿前还磨蹭许久，仪式规矩多得很。我在这四四方方的轿里，像是禁囚。起轿后又是一路颠簸，坐着也忒不舒服。加之我这身行头本就要我挺直端坐，想我是骑行惯了的人。我掀帘探出头去，问能不能让我骑马先行，近紫禁城了，再转坐轿进。

　　嬷嬷听我这话可不得了，板着脸严肃，“奴才教给格格的礼仪规矩可都作了耳旁风，这种话格格莫要再说！”

　　我兀自伸回头吐舌头，不能就不能呗，这么严肃作什么…

　　想我这么一下就受不了，阿玛却是要天天如此进出宫，哎，做官真不容易。

　　我夜里没歇息好，何时在轿里眯起盹。后来轿停住很长时间未走，我眼起开一条缝，“怎么停住不走了。”

　　“就快近紫禁城了。贺寿的人多，说是朝贺的队伍一直从东华门排到这。”落络从外面掀帘进来，看也是才打探到的消息。

　　“怎么会这么多人？”

　　“老佛爷大寿，大家都想着法来呢。”

　　我托腮，又是大片时辰要等。

　　来送礼，牵官运。后头阿玛跟我说，谁，官至几品，送了何礼，都有专设的礼官记录在册，老佛爷也都是会过目的。

　　是以八仙过海，浑身解数。我看到堆叠的寿礼，亲制的寿衣寿鞋，玉镯珠钗，胭脂水粉；从各地广罗珍稀的古玩字画，其中那幅万夀图寿宴上还做了展示。老佛爷喜欢花草，献花草鱼虫的人竟也不在少数。我还瞧见了同我手掌般大小的珠子，这般大的我还是头一回瞧见。阿玛说那是夜明珠，极其稀罕。反正万般皆上品，寿礼数不胜数。

　　到我们献礼时，落络轻拽了我衣袖一角，“大人福晋备的什么礼？”

　　“老佛爷素来爱兰，阿玛画了幅兰墨画，提了祝寿的词。这般，合乎了阿玛的身份，心意也是到了。”

　　老佛爷贺寿备礼是大事，可此前府里并不曾为此大动干戈过，难怪落络问。

　　“只一幅墨兰画？不不，我不是说大人画不好的意思，只是相比这，是不是…”

　　“太过寒碜。”我续上了落络不敢说得话。“自然是寒碜的。送什么都寒碜。老佛爷身居此位，又到了这种年岁，什么顶好的东西没见过，用过。于是我又托Mr.Wilson从国外订来一兰花院落模型，机械的，可模拟四季花开花落。亦与阿玛的画相得益彰。”

　　这兰花院落还是Mr.Wilson提的主意。事后验证老佛爷果然稀罕。当然，这都是后话。

　　城墙内广阔，掠过人山人海，一眼能看到很里很远的地方。宫廷屋宇，远近高低，延绵不断，与天边曦光交相映衬，衬得辉煌巍峨，壮魄绝伦。天阶斜长，一眼都望不到边。先生说的见见世面，我便信了。

　　太后大寿，众官朝贺，三跪九叩。说实话，我确是有一点被这种气势场面震慑到。申时（15时-17时）老佛爷在大殿设宴，入殿后便可看到，老佛爷端坐上位正中显目位置。身着一件明黄缎袍，规整分布着‘夀’字暗纹。锦缎上绣满了大朵大朵的粉兰花，上面披以色泽大小都相同的珍珠网状披风，很是夺目。头饰也很繁复好看，凤髻上缀满了珠宝，中央嵌一只玉凤，两旁饰着各式珠花，另有一串珠垂在凤钗旁。虽上了年纪了，但保养得很是好，一点瞧不见老。看着挺和蔼可亲的，跟他们说得摄人…先生说得对，果然信不得传言。

　　入座完毕后，一声嘹亮的通报，紧接着毛靴与地毯摩擦的声响，李大总管来了，身旁还跟了只…犬。身子短而小，眼睛却出奇得大。身上裹了件马甲似的红缎子，帽子也是红火的颜色。颈上有三个铃铛，碰撞一起是特别清脆的好听声音。但见李总管走到老佛爷跟前，伏身之后高呼一声‘给老佛爷拜拜’。不竟想那犬，真的跳起身，两前腿合实，毫不含糊地朝太后她老人家‘拜拜’。我这打真头一回见，侧身看候在一旁的落络，她面部惊奇得目瞪口呆。我拉拢一些她，“这可比马戏团的那些把戏绝多了。听闻是老佛爷的心头御犬，矜贵很。”

　　随后李总管还说了好些祝寿的话，这之后，宴会上的舞乐才真正起来。

　　趁着场面热闹，我眼神又去寻廉宏，想看他此间反应。太后大寿，他亦在受邀之列。不过座位隔得与我稍远些。默契似的，他眼神亦往我这边。他脸上是笑，手上同我打着手势，这是我们早些年无聊时设的暗语，他让我等等寻空找机会溜出去，我手势反问为什么，他倒给我卖关子，说是出去就知道了。

　　我一贯晓得他的路数，定是有什么新奇好玩的。赶忙交代落络掩护，趁着老佛爷不注意偷溜了侧门走。可我这厢出来，除了两列侍卫…风嗖嗖。后头廉宏也很快出来，我回头眼神质问。他只是一笑。抬手指了一个方位，我视线顺他——我绝对想不到…“那…是、先生吗？先生眸色…”

　　“Mr.Wilson的琥珀色太招摇，他往眼里贴了两片膜一样的东西，就跟我们的眸色一样了…”

　　瞠目结舌。我等不及廉宏说全，一路小跑着去。却在还有小段路时，刹住了。

　　Mr.Wilson一身侍卫扮束，混在守卫堆里。明明先生的音容样貌也不是多出众，可这广阔的风色，在先生面前，竟像虚无了。

　　“先生怎么…”

　　“你不是说怕，我来给你壮胆。”

　　这…哪里像先生会说的话。我愣杵当场，失了言语。

　　“你本不想进宫，你此趟进宫我是有推波助澜之嫌的。我是你先生，我一是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二是为我的学生负责。”

　　“噢…”我拖了长长的音。为我进宫就为我进宫呗，还说得这么正儿八经冠冕堂皇。我眼瞧着先生眸色，“先生是怎么把眸色变得跟我们一样的呀，既然眸色都能变，易容肯定不在话下，先生日前却拒绝我。我可是很记仇的。”

　　“那便记着吧。”

　　“啊？”我当是随口一说，“先生你真会易容啊？”

　　“不会。”

　　“…”

　　“此前先生还诓我说这辈子都没可能来这宫里，这不也来了。”

　　“一身笨重铠甲，只能站着吹风。你对我记恨记仇心存不满，也该能抵消一点了。”

　　“噗…”

　　“先生可听说过十七孔桥，正值了黄昏，景象是一绝。先生只身为我来这宫里吹风，牺牲颇大，我不能，没点表示。”

　　先生没说话，我当他默许。正想离开，突地想到我刚才，好像，是把廉宏给晾边上了。此番心虚地撇身寻他，哪里还有人在，想来他也不会傻着干等我。

　　这十七孔桥我只听说过，看到还是头一回。什么是一眼惊艳，这便是了。我和Mr.Wilson远立在湖畔的这一头，看着夕阳西斜，落辉红光点亮穿透十七孔粼粼倾洒在湖面上，那场面壮魄到让人想要流泪。我略撇眼去看Mr.Wilson，只看到他侧面也蒙了一层薄薄的余辉。我脱口‘应先生’，发乎本能。

　　他略偏了头，“什么？”

　　“Mr.Wilson我总喊着别扭拗口，只唤先生又不好加以区分，我记得先生名讳里是有Ying音的，以后就唤你应先生可好？”

　　“Ying先生，哪个ying？”

　　我撇回头来看这眼前天边，“应时应景的，应。”

　　当晚寿宴结束我们这些年轻女眷大多都被留宿宫里。我亦在其列。阿玛额娘倒是要回府去。临行前阿玛额娘是千叮万嘱，嘱了啥我也忘了，无非就是规矩本分别生事，我只管点头连应，哄得额娘放心。

　　说来也是奇怪，我原是那么不想进宫，真进了宫来，倒来了兴致。这宫里可不止一点好玩。

　　老佛爷分拨下的寝殿，布置我很是喜欢。里里外外环环绕绕了好几圈，不像落络踏实地铺着被褥。她大概是抬头望了一眼我，“今天来了好多阿哥格格们，闲来无事我仔细瞧了好几瞧。”

　　“哦？”

　　“这阿哥嘛，十之八九都是比不得宏阿哥的。再这格格里头啊，好看的占一半，不好看的也占了一半。这好看得一半里啊，容颜大多是比不上格格的。真有那么一两个比上的，气质却是完全不及格格的。”

　　“气质？”我撇头望了她眼，含笑，“你格格我有什么气质？”

　　“书里说得好，闺秀气质。琴棋书画格格也是样样不落，另这骑射打闹，我看也是无人能望格格项背。”

　　“好呀你，变着调的来取笑我。”此番我正应了落络说得‘打闹’，突听得外面动静，紧接着来了几个太监，我们收得也快，立马我就端坐在那椅凳上了。公公见了我也是毕恭毕敬，说外面湖上格格们正放着花灯，问我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

　　是哦，是有放花灯祈福这个环节的。我兴致脱口了一句‘好啊’，却闻落络轻咳了声，眼神拼命示意，我才恍然端正，“多谢公公提醒，我这便去。”

　　待公公出去，我俩是相视笑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