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阿玛这是背信弃义，猝不及防反将我一军，且还不由分说。我是闹也闹了，吵也吵了，强硬、服软都不行。进宫之事已成定局，可我真不想…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脸定是皱巴到一起去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叹气，有一下没一下地碎步子。石子踢进溪亭，涟漪的水面，映倒出我的脸…电花火石，脑间乍闪，我即刻转了方向，往了先生的东林阁。

　　院里先生正伏梅树下方桌，似在写着什么。我加急了步子直奔了他面前，还喘着气，“先生…你可会易容术？”

　　先生半抬头，并未完全看我，“什么术？”

　　“易容术，”我音拔高八度，“就是那种可以改变人容貌的…医术。”算了，我还是直截了当，“我想…短时间内，变得很丑很丑，丑到极致。”

　　我这话先生似有怔愣，“你要变丑作什么？”

　　“我…”我总不能说怕到时进宫哪个阿哥瞧上我，丑格格大家都是要退避三舍的吧。“那个啥，老佛爷大寿，非得叫阿玛带我进宫。您也知道我，容易闯祸。我怕到时候被人逮个正着。我被罚不要紧，连累了阿玛就不好了…”说这我还假意抹了两下眼泪，眼缝偷偷瞥先生。

　　先生配合我做戏，末了才静静吐出俩字：不会。

　　不会、怎么能不会！先生在我心中那可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我刚想进一步追说，先生却抢先了道，“为你说的顾虑，大可不必。你阿玛也不会带一张假脸进宫，欺君。”

　　不是…好吧，“实话跟先生说吧，我其实是怕老佛爷…”肆意指婚。

　　“怕老佛爷什么。”我戛然止住，先生在等我下文。

　　“没什么，就是怕老佛爷。”

　　说起来我还真是怕老佛爷的，“小时候别的官员来找阿玛议事，我总躲藏了屏风后偷听。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们在说到老佛爷时，脸上的惊惶恐。我还听闻甲午年的那场寿宴，正是大清与日军海上交战的那年，有人上奏望太后能节缩寿宴开支从而拨款支援海军。没想太后怒驳，‘令吾一时不欢者，吾亦令彼终身不欢’…”

　　先生静静地等我说完，待我平静了才开口道，“横竖是你从别处听到的，别被其左右了看法。你反是要到宫里去，事实怎样，不妨你自己去看。挽清你记住，往后，切不要从别人口中妄下了定论。”

　　我没想到先生认真说教起来，一时呐呐，“噢，好…”

　　“既进宫不可避免，你便权当见见世面。我没进过宫里，以后大概也没可能入宫。你此番进宫，见闻都可回来说与我。我看你平日里最喜糕点吃食，宫里的味道想必不会差，你且去尝尝看。”

　　…这话跟阿玛说得是一样的。你们都把我作小孩子那样想，要热闹、要玩、要吃…不过先生这话倒是提醒我了，阿玛说八旗子弟都会去，也就是说，我其实可以一眼扫尽，就不用落络这样，一个一个打探那么没效率。遂立马高兴起来，先生看我阴突转晴，“你笑什么？”

　　“没、没…就是想到先生说的能吃好多好吃的，就很开心。”

　　先生大抵是不信的，我急于转移他的注意力，信口说道，“我来之前先生方桌上在写什么，我看看。”我眼睛只是为了附和说得话，随意一瞥，这一瞥却是…先生竟是在练字。

　　练字不为奇，奇得是先生的笔法。写惯了扭曲英文字的先生居然可以把满蒙汉字练得这么好。先生一眼便知我所想，“不用惊慨，我身上也有一半大清血统。”

　　我疑我错听，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嘴只怕张得更大。

　　“我父亲很早便来这京城定居了，娶了位大清女子做夫人，我娘便是这儿的人。”

　　这样…也行吗…

　　“这些年我跟着我父亲两国往返。时间算下来，两国待得时间差不多，这字是打小就练起的。”

　　我愣神得厉害。心思早不在练字上面了。先生见我这般便不再言语兀自专心练起他的字来。方桌对面一侧也有纸砚，我这愣杵到尽头，多瞧了几眼先生，执笔下落，竟是一整幅的丹青。

　　是的，绘得先生。

　　像绘末时，先生也差不多要收笔停笔。他终于略抬了头往这边看，看到画像也不觉惊讶，“怎么不画脸？”

　　是的，连衣襟袖口的褶皱纹路我都描得清晰，却独独，没画脸。

　　我收回最后一笔，略抬头对上先生，“如此笔墨绘不出先生眸色。”

　　先生没接话，轻轻顺过那幅丹青，端详了好一会才问我，问我，想学油彩画吗？

　　油彩画我在先生的课上听到过，是以在脑间好好地过了遍，点头，“想。”

　　却不是为着这个。“油彩画虽能将先生画得十二分像，但定是没有笔墨画的…”意境及传神的。

　　我要说得话并未说得完全，额娘那方就差人来了，说是教化礼仪的嬷嬷已经等着了，叫我快些去。

　　我霎时惨嚎起来，见双方没有人配合，才无气无力地慢腾腾起身，“那…先生，我先回去了。”

　　“好。”

　　…

　　另一边书房内，崇绮正哀长着叹气。

　　“大人，您也别太…”

　　“名册上出现清儿名字，是我没想到的。三儿的事之后，我惟盼着清儿能在我的护佑下恣意长大。不想…”

　　历历旧事瓜尔佳氏还是多少知情的，“老佛爷此番，莫不是想，给清儿指婚，指给那大阿哥？”

　　这话累得他阖上眼，痛苦毕露。就怕老佛爷此举。“帝师最难得是什么，上是君，君上亦是君，君臣之外才是课业。太过不行，不及不行，难在两难。”

　　“我和徐桐徐大人每每早半个时辰候在弘德殿，阿哥与挽清同年，玩性甚是重，上课鲜有准时过。这便罢了，课上也是状况不断。拿今个说罢…书念着念着，阿哥竟说书上惊现游龙，非嚷着我二老过去看。能不去嘛你说这，老朽是瞧了半天也没瞧见呐，突地一阵刺痛，再听得吟吟笑。我被拽了根胡须下来…”

　　话到这福晋嘴已张得老大，惊讶有之，心痛亦有之。

　　“午膳过后，太后突然召见。且是独召。我当时惊吓出一身冷汗。去储秀官的路上惶惶不安，就怕落得个‘怠慢阿哥’之罪。”

　　“我匍匐跪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你知太后说什么。她说，崇绮崇大人，若哀家所知不错，你府上应尚有位未出阁的格格，想来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寿宴时带来哀家瞧瞧，也好热闹热闹，喜上加喜。”

　　“我从储秀官出来，差点连步子都踩不稳，这，才是大惊。”

　　“当年挽清出世，我怕她步她额云后尘，才狠下心来，不让她入族谱。我知道太后耳目，这些年来我总抱着侥幸，还是…”

　　“大人…”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崇绮声音似是苍老了十岁，“你去看着清儿吧，别出岔子。”

　　日子一天天近起来。转眼，便是进宫的日子。

　　前半夜我几乎没阖过眼，凌晨便就起了。全府的人大抵都是这样，进出忙绿一宿没歇停。

　　担着热水的下人来回进出，我这厢第一件事，沐浴更衣。

　　梳妆台前我穿了件月牙白的中长卦，任头上嬷嬷给我绾着如意髻。手法娴熟很，更显得头髻端庄。我以前大都扎一条小辫垂着，还是头一遭盘这种发髻。末了，侍女给我拿来了额娘千挑万选过的，湖蓝缎镶凤蝶花卉马甲，仔细瞧，还是地折枝暗花的。鞋子也是湖色缎绣地折枝的，配套的，还镶了宝石。据落络说，这身行头是额娘特地去找人占算过的。我瞧着镜里，几瞬竟认不出自己。

　　镜里我还瞧见了站在身后的落络，她努了努嘴，“格格好看。”

　　她这话我总听着耳熟。额云成亲的那天我可不说过嘛。

　　她两步走到我身侧，因我是坐着，便半跪蹲着，“时间上还早，我扶格格过去歇一会。格格您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你不说还不觉得，还真有点饿了。”

　　落络正起身去拿吃的，同时间听得门口动静，我侧身，才看到是先生来了。

　　先生凝看了我良久，“嬷嬷果然有两下子，竟有些认不出是你。”

　　我耳拙，“先生这话是褒是贬？”

　　“随你。”

　　“…”

　　“先生来可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没。动静大了吵着了，才过来看看。”一顿，“看好了，先回去了。”

　　…

　　说好的大不列颠出绅士呢…我忍不住鬼脸，哎，先生也看不到。

　　而这边背影远去的先生，拐角的时候，顿了步子。其实早在挽清来找他之前，崇绮就已先找过他。说是怕挽清不愿进宫，如有可能，请他帮着劝说。他当时未有表态，如今此遭，也不知道他做的，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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