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我在失神之间被先生拽离出人群。我有些受不住，反扯住先生衣袖的手都发了青白。几声‘先生’叫得都失了声。

　　先生反转回身，伸手轻抚掉我面庞的泪。“你就算这样冲上去也无济于事。这样，时辰差不多了，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不，先生，我…”

　　“你相信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几近不闻。周遭嘈杂，我却只听得这一句。我仰目望他，望得目生疼。我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他看在眼里，不可察觉的把我外推，“回去等我消息。”

　　后来那一路怎么回去的，我已经不知道了。浑噩着，像失了魂。以往只在戏文里看到的词，我这一路活得放肆，如今也是第一次体会。

　　而那边远远地落络看到我便就急急地上来拉拽我，“格格您怎么才来啊，这边都要…”却在看到我的面容后生生止顿，“格格…这是怎么了？”

　　我的目光大概是在她脸上安放了一会，极难启齿，“那个宫女她…”我间歇太久，“没事。”

　　“格格哪里是没事的…”

　　我眼睑下敛，“走吧，不是要来不及了。”

　　是来不及了。那边老佛爷已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我们赶忙找了个不起眼的空隙角落蹲跪下来。待着老佛爷一声令下，湖畔空地上摞着的鸟笼被齐齐开笼放生。一时之间，百鸟齐飞，盘桓天际。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壮阔的场面，看得呆住。那种鸟鸣，有几瞬很想叫人流泪。大家‘唰’地一下全伏了地，惊呼万岁，老佛爷有好生之德。反复期间，竟还有鸟重飞回来，停在鸟笼上不愿离去。李大总管圆场，说这鸟是为感念太后恩德，才不愿离去。最后，太后从这重飞回的鸟里，挑了两只蓝色葫芦纹的留下了。

　　廉宏不知是何时挤到我边上，惯常地嬉戏模样，撞了两下我臂肘，“老佛爷留下的那两只鸟啊，唤作蓝靛，据说是鸟里头最灵巧的也最爱叫的，学什么像什么。学乐器，学人声，学蝈蝈虫鸟，都是像的。别的鸟啊，到了夜间就萎靡了，独独这种鸟，夜间也是精神的。千只里头才可能出这么一两只，金贵得很，学宫里人要吃燕窝呢…”

　　话到后头是廉宏自己收住的。他大概是发现我不在兴上，或说根本没在听。这在廉宏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不久，他也发觉我的不对劲了，“挽挽，你今天…”

　　“廉宏，”我叫他，声音虚渺，“你说那些鸟真是为感念太后恩德，才又重飞回来得吗？”

　　落络的倒吸冷气和‘当然不’，几乎是同时入我耳里的。那声‘当然不’是先生的声音，我撇头正看见先生低身下来，“这些都是被驯化过的鸟。”

　　先生一双眼远眺的也是老佛爷手里的一对蓝靛，我侧目看他，蓦地一颗心安。

　　“没事了。”他这才收回视线来，一双眼凝定在我脸上，“各中细节待回府跟你讲。”

　　我几近不见的点头。上头老佛爷那正在兴上，这一对蓝靛很是讨她的喜。鸟似乎是徐侍郎家献的，老佛爷同他们说着话，说是要赏。突地话风转变，老佛爷问徐侍郎是不是有个小女正待字闺中。‘待字闺中’听得我心间一跳，这可是要赐婚的前兆。可转念想，对方是个女儿家，自然干不了我什么事。却谁知老佛爷指尖一转，竟点了我大哥葆初的名字，问家中第四子，是否尚未婚配。

　　家中第四子，不正是廉宏！

　　我那一眼去望寻廉宏，他亦是一身惊愣。可是金口玉言，大哥葆初代子谢恩，一桩亲就这么定下了。

　　我心里是惊涛骇浪，半分言语、动作都不能。却哪时李大总管到我面前来，说是老佛爷有请。我几瞬不能反应。老佛爷跟前我僵硬跪叩，“奴才阿鲁特氏…见过老祖宗，愿老祖宗凤体康健，万寿无疆。”

　　三两句话的功夫，我已涔涔浑身是汗。

　　“是崇绮家的丫头吧，倒是个懂礼数的，抬起头来叫哀家看看。”

　　近跟前太后的嗓音，婉尔威仪。我缓缓抬头，嬷嬷训导过，即便是抬头，也是不能同太后平视的。

　　太后大约是瞧仔细了，“是个模样伶俐的。”随之朝我伸了手来，我颤着将手递了上去，她另一只手覆在我手背上，“用不着这么拘谨。哀家叫你来啊，是想说你那兰花院落。虽是借得你阿玛的名啊，但哀家知道那必是出自你的主意。甚是得哀家的心，要赏。你说巧是不巧，良贝勒那边遣人送来的也是这么个如出一辙的洋宝贝，”一顿，看向我，“你可知良贝勒？”

　　我心下惶恐，面上摇头。

　　“他也是我们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在军机处当过差。人哀家是见过的，不错。眼下正在日本求学，哀家盼着，早日学成归来。”

　　“老佛爷心想事成。愿良贝勒以栋梁之材，报效朝廷，不负老佛爷。”

　　老佛爷笑，“你们倒般配。哀家同你阿玛说了要给你指户好人家的。这个良贝勒，可中你意？”

　　就是那一瞬间，我心间千军万马潮涌而过。我不愿想，不敢想，也不能想。双膝跪地的声音要砸穿砖石，伏身，“全凭老佛做主。”

　　终究。这一天。

　　我余光仿似看到廉宏。廉宏，其实我们生来就注定好的。我们的命运，从来就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那么猝不及防，那么毫无征兆。

　　我细碎地听到底下人议论。一门双喜，原是这样。

　　坐轿回府的那一路，我面色死灰，任谁同我言语，我皆是死寂。半途时候，我翻摔轿下，混乱拽了马缰，回去一路我骑行很快，有风逼得眼泪出来。

　　我不知道先生就紧随在我后面。我在哪一处落马时才听到他唤我名字。我没回头，只听得他说，他说，挽清，如果你不愿嫁得话，我愿竭尽所能让太后收回成命。

　　我整个身子震颤。很久，我才略侧转身，“那个宫女，怎么样了。”

　　他上前了一步，“伤得颇重，但总算是救下了。太后大寿特恩准部分宫女提前出宫。我便是借了契机，送了她出宫。”

　　我算是歇下一口气，但，“出宫在哪，可有疗养地方？”

　　“这些毋需你说，我自当周全安排。她原是河南洛阳人氏，我已通知了她家中亲人，打算待她伤好就派人护送她回去。”

　　“此前，我可否再见她一面？”

　　先生是摇头，“我料想你肯定想见她一面，不过…还是莫要横生枝节的好。”

　　先生说不便见那就不见吧。心中虽会觉遗憾，但晓得她安好便就够了。

　　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们俩人都没有再说话。后来还是先生又绕回到指婚的事上。我只摇头。阿玛都没得办法，先生又能如何。“先生的好意…挽清心领了，冲先生的这句话挽清也将一辈子感念先生。”

　　当晚回府我奔回自己小院沾床就睡了。睡得且沉。许是我真的太累了。可一夜梦魇，哪一瞬睁眼猛然坐起，那时落络就守在我身侧一旁，我似是听到她叫我了，又似没有。

　　我撇头看到她，有瞬，不知今夕何夕。

　　很久，那些好像丢失的片段记忆才悉数涌来。

　　落络探身给我轻擦着汗，“格格可有哪觉着不舒服？昨夜里大人福晋来瞧了格格三回，可是把他们吓着了。”

　　我似不闻。一眼看向很远的地方。“备水吧，我想…沐浴下。”

　　雾气氤氲，热水一点一点漫过周身。我才好似知觉回拢。我头仰在桶沿边，闭目着。

　　很突兀地，急速坠响。我整个人都浸进水里。良久，良久。那种溺水窒息的感觉，想流泪也流不出的感觉。我虽人已出宫，可我知道，自此之后，那个宫女，大阿哥，老佛爷，宫里的一切一切，都成了我的心魔。

　　宫里的那身行头太难弄，我唤了落络进来帮忙。拾掇好后，我便疾步向了阿玛的书房去。

　　阿玛的面容神情也不是太好，见是我，强作起精神，“清儿来了。”

　　许是因我夜里没歇息好罢，“落络说，昨夜里阿玛来瞧了三趟…清儿让阿玛忧心了。”

　　“太后突然赐婚，也是阿玛没意料到的。阿玛提着一颗心，就怕你当场拒婚。”

　　我没接话。阿玛大抵是叹气了，“阿玛若是能护佑你，你找个你属意的，阿玛额娘也中意的，也是好的。可如今太后旨意已下，已成定局。好在这良贝勒，阿玛多方打探，据说是品性极佳。”

　　我心思本不在此，“我以前就听得旁人说，‘伴君如伴虎’。我这一趟进宫，也算是体悟到这句话。老佛爷一言便定掉我和廉宏两人终身。阿玛为帝师，上是老佛爷，下是大阿哥，阿玛夹在当中…清儿实在担心阿玛。如有可能，阿玛能否辞去帝师一职。”

　　阿玛绝无想到我惊出此言，“帝师一职乃是老佛爷亲赐，除非是老佛爷不要我做了。否则，我只当尽心尽力辅佐大阿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阿玛这话，我一口气难以顺下，“清儿此趟进宫，听得一些议论，说是大阿哥荒唐非是治世之才…”

　　“荒谬！”阿玛不让我说下去，“那宫里是什么地方，闲言漫语，最缺不得是非，你还仔细作真，你好是，赶紧把这事忘了！”

　　我冷了一会脸没说话，良久，“宫里非议作不得真，清儿想问阿玛，您为帝师这么久，您觉大阿哥是什么人，他可配做这未来的…”

　　“住口！”我从未见阿玛如此怒过，“大阿哥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可以妄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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