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作者:苏凉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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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琥珀眸色


      ‘请了洋先生’的说辞很快得到证实,夜半的时候,我看到一行人匆匆抬了几个檀木箱子,去的方向,正是东林阁。

      我截住一名侍从,才知,阿玛腾了东林阁旁的客房,给那洋先生。

      我特乔了男装,混在夜色中,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想来先睹睹这洋先生真容。

      不巧得是,只是这行头来了,人没来。

      我心里这小遗憾啊。折回的时候还走岔了路。稍缓回神时,已立在阿玛的院子。

      阿玛的书房亮堂,我听到隐约耳语,是额娘。

      我没想偷听来着,可正说那洋先生,我才止了步子。

      额娘的声音,说当今这时局,请洋先生授课只怕会遭到旁人非议和弹劾。

      阿玛回得好像是,眼下这光景,谁还有心思顾到咱们,仔细小心些,别让旁人知晓就是。

      隔了一会阿玛又说,老佛爷把那端郡王的儿子接进了宫,欲立为大阿哥。而阿玛得到消息,太后有意请他重出山,为帝师。

      这之后过得久了,我才听到额娘好似哭腔,道,多少年了,三儿总算是要,名正言顺了。

      光绪帝因变法失败被囚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太后从旁支里再扶一位上位也是迟早的事。请洋先生多有忌讳我也懂,可额娘最后那话听得我不甚明白,问了几位嬷嬷,也无果。

      我这接下去的日子倒也照常过。我那侄子廉宏隔三差五就会给我带些吃的来,有时陪我下上一两盘棋,同我讲讲外头的事,兴起时我也会扮了男装,和他一起出去溜溜。

      传闻中的洋文算术课迟迟不见出场。每天早课依旧是那些老夫子的‘之乎者也’,听得我昏昏发睡。

      我不记日子,大概是过了一个礼拜。我生平上得第一堂洋文课,这之前毫无征兆。涓涓细流般的嗓音潺潺入耳,我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眸。

      “…I’m Wilson Ying Armstrong,come from England…英文名字叫起来复杂,你们以后可以叫我Mr.Wilson。我从大不列颠来。从今天起便由我来教授你们英文、算术、天文、地理…”

      我有几瞬回缓不了,这声音总觉似曾相识。

      屏风上我能见到隐约的人影浮动。是的,屏风上。

      从我八岁第一次上早课起,便一直隔着这屏风。

      这府中女子听课都要隔在这屏风内,阿玛这顾虑是对的。可我是从小就抛头露面惯了的人,也时常扮作男儿身。此举于我,实在多余。

      我小时爱躲藏,时常跑到阿玛书房,钻个小角落,偷偷看那些来找阿玛议事的官员。观察他们的面部神情,一言一行。时间久了,也缔结出了一套自己的看人心得。

      很早的时候我就听兄长说了,说那授课的老夫子是如何捋着一把胡子唾沫横飞的一本正经授课,我委实想好好的观摩一番。没想阿玛这一道屏风,生生把我惟一的乐趣给剥夺了。

      我也去找阿玛抗议过这事,被驳了。后来我也是懒得了。那老夫子讲课如此无趣,那一道屏风,正安心我睡。

      可如今…

      我却是真想看看那先生,长什么样。

      那一堂洋文课我并没太听进什么。下了课出来,我步子走得极缓。缓得直到听见廉宏那声喊破天际的‘挽挽’。

      屏风前后出得是两个门,隔得颇有些距离。我料到他此举,是以特地放缓的步子。他朝我这边来,我也快步与他会合。唇微动,脱口想问的话不知怎地止住。他从未见我吞吐过,问,“姑姑何时变得温吞了?”

      我一本正经答,“就在方才。”

      “呃?”

      我敛了敛心神,“前几日你问我那洋文会否无趣,现下觉得呢?”

      这话他便有了神采,“出乎我意料,那洋先生,不,Mr.Wilson比我想得渊博,授课也有趣得紧。”

      “哦?隔着屏风我没瞧见那先生模样,先生样貌,生得可好?”

      “并不。先生样貌生得极普通,算不得好。”

      “算不得好?”

      “是啊。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出彩的地方,那双眼睛倒是生得不错。我也是第一次见,一双玉色的眼睛。”

      这双玉色的眼睛扰了我许久。我一直在想玉色是个什么色。果然每个人的辨识度和感知度都是有差的,待日后我亲自看到时——明明,就是琥珀色嘛。

      当然,这都是后话。

      当晚我躺在床上翻覆了好一阵子。有这样一副嗓音的人应该不会太难看吧。还有这眸色,我也不是太寡闻的人,这京城街上的洋人自觉也见过不少,湖蓝色、棕色、褐色、灰色,琥珀色,可这玉色…新色系?我这心里痒着,总想去窥一窥看。

      是披一身夜行衣私探人家寝房,又或是明天乔了男装混在我那侄子堆里。让阿玛把屏风撤去显是不大现实,我这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竟就先睡过去了。

      翌日起迟了,愣是没匀出空来换男装。去东林阁的路上也是一路小跑,稍显狼狈。还没待我缓口气,内堂景象又让冲进的我生生退了步子出来。脑间那一瞬不知做过怎样的斗争后又再进去,是了,这屏风没了。

      耳间传入的是我那廉宏侄子的嗓音,正在诵读着类似于洋文的东西。我三两步并一步快速挤到他身旁位置,猛提上一口气,“这屏风,被人盗了?”

      “挽挽,你气息有些不稳。”

      “…”

      “据说昨夜Mr.Wilson找玛法密谈…”

      “密谈你怎么会知道?”

      “…你是要打断我还是听我说?”

      我谄媚地堆起一脸笑,“你说你说。”

      “Mr.Wilson说这屏风太过碍事,他说他的天文地理与四书五经不同,不是那种一板一眼跟着书上走就行的。他的这些课程都需要面授,一对一指导。况男女理应一并同视,他还说,玛法既然请他,想必也是开化之人,何不开化到底。”

      这一通话条理极清,我大概是消化了几秒,嘴角慢慢漾开弧度。

      “这洋先生真是个妙人…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廉宏那眼神大抵是觉得此话太不要脸,正想开口打击两句,奈何我今天本就来得迟了,这话还没说出口,全屋的人大概都感受到了,走廊上动静,Mr.Wilson来了。

      我当下屏住心神。

      我的视线由下及上,玄色毛毡,深灰长褂,叫我惊诧得是,Mr.Wilson手上竟抱环了一大束花。

      而再往上的那张脸…廉宏说得不错,是算不得好。

      我们所有人都噤声了般,一下没了声响,可这神情眼色…

      Mr.Wilson这是看上了我们这的哪位女眷,是以借众献花表白?

      洋人果然开放,传言都非虚传。

      Mr.Wilson倒是一脸淡然,娓娓道,“园子里的花竞相开了,今早路过,就折了几支。”

      这话意味深长,我那大侄子廉定趁势追击,“Mr.Wilson您这折的是玫瑰花呀!”

      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底下哗然。

      Mr.Wilson却转身,在墙板上写下‘flower—花’‘rose—玫瑰’,“不错,就是玫瑰。”

      他还在单词的后方都标注了音标,还示范了读音。他前几堂课是教了音标来着,敢情是我们小人度君子了。

      不过,度得也是挺开心的。

      这之中Mr.Wilson又在墙板边缘画起了版图,像是一个岛国,“玫瑰是我们大不列颠的国花,起源于几百年前的红白玫瑰之战,”他略一顿,“这就是大不列颠的版图。”

      说实话我们这一众人对这版图实在没什么概念,直到Mr.Wilson在一旁又画了个大它数倍不止的轮廓出来,清声道,“这是你们大清国的。”

      底下唏嘘不止,自六十年前鸦片战争那一败战被迫打开大清国门后,我们就都知道了远在大洋彼岸,有个叫做大不列颠的小岛国。‘小’是个被忽略的抽象概念,如今Mr.Wilson把它具象化了。

      此情此景,情绪都变得有些难以名状。

      Mr.Wilson转过身,“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我泱泱大国,居然败给你们这样一个小国。”

      气压似乎低了许多,Mr.Wilson还要往下说什么,却被我那小侄女谦格打断了,“那日本呢?”

      大伙都不约而同地朝谦格看去,是啊,日本呢。我们都称它是蕞尔小国呢。

      Mr.Wilson不急于解释,而是再侧过身在我们大清国版图旁又绘出了日本版图,“日本也是个小岛国,远比不得你们领土大,却是比我们本土面积要大些。”

      图像是多清晰的东西,一目了然。比起大清国好像是可以忽略不计。蕞尔小国,因为小,所以才更迫切地想瓜分到更多的领土吗。

      “其实我是很客观的在给你们讲课堂学识,你们完全不必要带有政治立场和种族偏见。强国与否,除了占土面积,老百姓的生活素质、文化修养、以及一国的经济军事水平等等才更为重要…一国的命运其实是掌握在你们这些小辈手里的,你们是什么样,大清国便就会是什么样。”
      …

      那一大束玫瑰的效用也不止于此,在那堂课的最后,Mr.Wilson还分摊排列了那些玫瑰,以形态递推到公式,借这些玫瑰从加法换算到乘法。他说,乘法其实就是加法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还说,我们这的人大多瞧不上算术,但算术其实是很有意思也很有用的东西。

      下课时,我们这些人,人手分发了一只玫瑰。Mr.Wilson发话了,作为绅士,自然是要给姑娘们玫瑰的。但男女平等一视同仁,于是这些男子们,也都拿到了玫瑰。Mr.Wilson还补充说,若是有心仪的女子,就可以再送出去。

      我当时饶有兴致脱口道,“那我们姑娘家就不能送了吗?”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矜持这种东西,就没了。

      Mr.Wilson绝对是笑了,“Of course,the rose’s in her hand,the flower in mine.”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授课先生模样生得不好也是幸事,起码听课时不会被美色所诱,而分心。

      注:上文所提端郡王之子乃是端郡王爱新觉罗·载漪次子爱新觉罗·溥儁【jùn】,其母是慈禧的弟弟叶赫那拉·桂祥之女。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太后废光绪帝后欲立溥儁为大阿哥。后因遭到国内外各派势力的强烈反对,遂被迫停止废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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