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阿玛、额娘、廉宏、应先生…良贝勒。想到良贝勒我突然又溢出泪来，也许他还活着。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我不是要寻死的，我是要回去的。我明明已经没有气力了，却还是撑起手脚来拼命扑腾。其实，我越扑腾，越得其反。终于，连最后一丝体力也耗尽了。意识也尽了，身体慢慢沉溺。可渐渐，我手上有了触觉，触觉一点点握实，身体被托起拽离浮上水面，然后——被丢至甲板。身体的痛钝感，以及接触空气后剧烈咳嗽起来，大片的呛出水。朦朦胧胧之间，我看到面前的靴子，以及那个同样湿淋淋气还喘不稳的人。

　　我想强打起一点意志，猝防不及‘轰’很响一声，他抽尽全身力气拳锤甲板上。

　　“亲人无一幸还，所以你也不要活了是吗！”

　　他那一拳把我整个人都震懵了，钉嵌在甲板上，言语不得，动静不得。我想解释的，解释不得。我不知道我脸上淌着的是海水还是泪，裸/露在外的白骨血口被腐蚀着，蚀骨痛。身上那一袭被海水侵染过的红嫁衣漫铺在甲板上，像彼岸妖娆的曼陀沙华，泛着诡异的结了痂的血色。眼前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耳里被海水斥着，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

　　渐渐的觉得冷，哆嗦着，颤抖着，发涩着。

　　后来，他就我的衣襟将我拎起。我没有气力，再去想什么，反抗什么。

　　他又把我丢在冷冰冰的地上，好久了我才意识那是间房间。他出去又进来，带回来一套衣裳。
　　‘换上’，很生硬的口吻命令，之后就出去了。

　　我不想动，也没力气动。就这么蜷缩地上，瑟瑟抖着。

　　过了多久，他进来，见我无动于此，他突然一个跨步向前，盛怒，“你不动手，难道是要我动手吗！”

　　我那时太迟钝，还未明白他话里意思。突然撕裂的声音，一阵冷意，我两肩裸/露大半，他、他…竟撕开了我的衣襟。

　　我本能地扬手就想打他一掌，根本没有气力，反被他发狠地钳住。我通红了眼，吼着，“你做什么，我可是大清国的皇妃！”

　　他毫无征兆的松手，重重地让我摔在地上，“大清国都亡了，还什么王不王皇不皇！”

　　“你胡说！”咬牙切齿，撕裂入肺。我哪来的气势，都是在强撑。之前都没什么，只有这一句话，就刺到我心里了。

　　我闭目，抽搐。

　　我听着他脚步，他走了。
　　很久，我去换那衣裳。那一夜很长，他再没来过。

　　第二日的清晨我也没再醒来，我发起了不退的高烧，继后陷入冗长的昏迷。

　　William男爵叫西洋医生来瞧我，医生说不好是什么面色，摇了几下头，“骨头关节错位，失了些血，但多是没大碍的。只是没生念，一心求死。外伤以外，我只能开营养方维系她的生命，能不能醒来，全凭她自己了。”

　　而那时我似乎陷入了一个无止境的梦魇出不来，我的身边好像一直有人，那飘忽的永远听不真切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时局很乱，我打探到的消息也未必真切。你阿玛纵横官场数年，总该有些自己的手段法子。或许他是假死以瞒众人，你若一直这么睡下去…”

　　“良贝勒那边还未有消息，我想他应该平安无恙。或许他还在全力打听你的下落…”

　　“你还没见过海吧。上次你醒来是在夜里，都没机会好好看看这海。今天天气很好，碧空蔚海，太阳光打在海面上很漂亮…”

　　“应该不日就可到达大不列颠了。你还不知道吧，庚子之乱，西欧有十国以上发兵参战了，都想从中分得一杯羹。大清有句话叫‘师夷长技以制夷’，你不起来看看，这些欺侮大清的国家吗？”

　　“对不起，那一日我不该再激你…”

　　“挽清…”
　　“…”

　　——若她一直就这么睡下去…
　　——不会的，她会醒的。她舍不得。对这尘世，她还有舍不得。

　　日后我转醒时，已身在大不列颠。
　　身后身外，翻天覆地。

　　那日，我大概是指尖先动了动，而后才睁了一点眸开。太久的黑暗，我适应不了那光亮，尽管只是微末的。我把眼闭回去。我不知道我昏躺了多久，只觉得比我过去那十五年人生，都要久。再睁眸。入眼的是惨白一片，试着把眼睑撑开，是个方形房间。有扇很大的窗，大半用帘子遮着，透进来适度光线。房间摆设…与我生平所见都很不一样，很硬朗，很分明。有一个大的柜子，边角有一个书架，似乎都与这个房间墙壁嵌连一起。中央有一张叶型长桌子及配套的椅凳。还有一些花式很复杂的镶在墙上的和立杆在地上的，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装饰品。我周围一切平静，没有摇晃感。加之眼前这一切，我知道，我已经在大不列颠了。

　　与此同时，国会。

　　投票刚刚结束，除了就国内一些日常事宜，还有是否增兵大清国。

　　William的这一票，弃权。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国会结束，便和同行的人离去了。

　　倒是同行的人面有忧色，“William…”

　　这一声他似面有松动，随之有些自嘲，“我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不为之。”

　　“你也别太过多自责，在大势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

　　“Wright，我知道，有些事既倾尽所有也不能改之分毫，便不如，什么都不做。这样还能留存实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管你是想安慰我还是劝解我，都不用了。”
　　Wright是自小就跟在William身边的人，是他的左右手。明面上是他公寓里的管家，实着下面的事都是Wright一手操办管理的。那天挽清看到的人也是他。

　　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就到住处了。William刚踏入正门就有底下人来报了，说是老先生已在楼上等候他多时。

　　他似是皱了下眉，该来的迟早要来。

　　楼梯旋上的步子显得是有几分沉重，途中几经停顿。在距书房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调整过呼吸才跨前，扣门进去。

　　端坐在书房中央的是他的父亲，William·George，六十多岁的年纪仍然精神矍铄，却也严肃并一丝不苟着。若非如此，他如何能造出那些东西，且有今天的地位。

　　他问父亲好，在沙发一侧坐下。

　　还并未完全坐下，“听说你从大清国带回来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来。”

　　他的动作有一滞，随后还是坐落下来，“当初在大清时她于儿子有恩，而且，她对大局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George看了他一眼，眼里意味暂且不明，“如此最好。”

　　紧接着，“我刚从Smith伯爵那过来，你与那伯爵女儿的婚事已经拖得太久。你准备准备，就这几天，你随我去拜访，把这婚事定下来。”

　　听的人半侧脸晦暗不明，许是光线原因。良久，他开口，“知道了。”

　　与Smith伯爵的亲事是两年前他父亲出面订下的，一个政治大家，一个商业大亨。各取所需，皆为己用。他拖了，也两年了。眼下他父亲相逼甚紧，有些事，他要抓紧了。

　　他在阳台目送他父亲的车驶远，转身出了书房。上楼到东侧那个房间，房间没什么变化，床上的人双目闭着，似乎没有要醒的痕迹。他在一侧坐下，端视了她很久。这些日子来，他每天总要抽出些时间到这坐待一会，想些事情，看时日报，或看些书籍，间或跟她说几句话。可是今天，他不想做这些，只是看她。久久。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意识恢复，我感觉到有人握着我的手。我不敢动静。我期望他能同我说说话，就像我昏迷意识里的那样。他是谁，好让我寻一些蛛丝马迹。可是，没有。

　　后来他出去了，我又躺了一会。趁房里空寂，我挣扎着起身——根本挣扎不起，太久的未动。骨头完全跟不上使唤，也没有力气。全身疼。疼得泪都攥出来了。可我憋着一股劲非要起来——这样子后面就落到开门进来的侍女眼里。我还无所适从，她们却惊喜坏了，报备的报备，喊医生的喊医生，余下的围上床前来，帮我动作或问询身体情况。我望了她们一眼，只稍说饿了。确实饿了，疑心是饿醒的。

　　粥食很快上来，一路从嘴里热到胃里。恢复了点气力。一碗粥罢，我眼珠溜转一圈，问她们，“这是哪？”

　　离我近的那个答我，“回小姐的话，这里是George公寓。”

　　“George…公寓，大不列颠？”

　　“是的，英国伦敦。”

　　“噢…”我叹叹应着，“我昏迷多久了？”

　　“有两个多月了。”换了另一个人答我。

　　我有些惘然，看着神情飘忽。两个多月，竟是这么久。

　　窗外的阳光普照，金灿灿的。天气好到不能再好了。身边的人也说这是难得的好天。可是远在大洋彼岸那头的大清国，怕是早已翻了天。

　　我阖上眼，像天雷鞭骨，痛处殃及全身。我手发狠的拽死被单。良久，“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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