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另一先生那边，从未对我松怠过课业。只是我无心于此。先生知我心中所忧，疏解道，“再二三月光景，你便要嫁入皇室，你还怕良贝勒没有机会参与国事之中吗。届时你是他的福晋，自可助其一臂之力。而眼下，顶重要的事，便是把你能做到的事，做到最好。”

　　是这样。

　　于是，那段时间，课业、女工、茶道、琴技，原本在学的更加精进一步。另先生又一同与我学了日语，还有花艺。骑马射箭场上的事我不敢半分懈怠。如今时局正乱，我须得有自保能力，另日后于良贝勒处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此外，我还开始研习了兵法之道。良贝勒将来是要入军机处的人，我不可不知一二。

　　如此，时间又过去一二月。四月初，清明前的一天，阿玛将我叫去了书房。我一进屋便觉气氛与往日有不同。阿玛正对着一幅女子画像，自我角度侧看着只瞧得半张容颜，只觉万分熟悉，可我确是真的，未见过此女子。阿玛听得我动静侧过身来，“清儿来了。”

　　我微微颔首，又听得阿玛说，“今日找你来，是有些事要同你说，”一顿，“先来见过你额娘。”

　　我杵着一时未动，是动不了。面上有惑，阿玛朝我这边看来，“不怪你疑惑，你叫了十五年的额娘并不是你亲额娘。你亲生额娘在生你时难产，不过数天就撒你我手而去。”

　　阿玛陷入深深的哀伤里，我也似被感染到一点。低低唤了句，“阿玛。”

　　阿玛仿似没听到，良久，“你可怪阿玛吗？”

　　怪从何起？我只摇摇头，我从没想过我叫了十五年的额娘不是亲额娘，想来她事事仔细我，没有一点…阿玛今天突然搬出这‘亲额娘’来，我虽无心理准备，惊之、诧之，这画像上的女子，眉宇之间确与我有几分神似，或说是我与她有相似。阿玛说是亲额娘，我心里真切地衍生出几分亲来。但她确实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过。所以，我只有一些说不太明的情绪。何况我明白，阿玛所做为何，皆为我好。

　　“还有一事，至今过去已逾二十年，当年我权力压下，府内外鲜有人知，以至于生出一种错觉，这事从未发生。”

　　我预感到阿玛接下所言，会是件牵连甚广的大事。神经都有了些紧张，“族里人皆知你安布珣贵妃（崇绮阿玛赛尚阿之女），但你可知，当年我们阿鲁特氏入宫的不止你安布一人，一同入宫的还有你三额云。”

　　我蹙了下眉，脑海间似有什么片段瞬息闪过，“那三额云，现何在？”

　　“你安布为嫔，三额云为后。你额云当年是东宫太后亲点的皇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为人谦逊，甚能用左手写字，凤冠京都。可惜不讨当今太后喜欢。先帝去世后，你额云茶饭不思，最后…竟这么随先帝去了…”

　　阿玛痛心疾首，一度说不下去，眼里甚至蓄满了泪。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过阿玛如此。我竟也难以自持，落下泪来。突然好像很多散落的片段都能串联一起，这些年我出府在外，茶肆酒楼间，传言听得人说，先帝的那位皇后是老佛爷逼死的，其间还怀有身孕。而我其不时经过阿玛书房时，听得阿玛与额娘压低的声音，说三儿…没想竟是我三额云。

　　“额云之死，可有隐情？”

　　阿玛一顿，似没想到我竟如此问，他摆摆手，“我说你额云的事…正是因为出了你额云这样的事，我本想，不让你步她的后尘。阿玛想竭尽所能护你周全，所以当年你出世阿玛并未将你列入族谱。这样，你便可避开入宫选秀，哪知…”

　　我还是经太后指婚了。

　　“阿玛无需自责，这桩姻亲，女儿心甘情愿。”

　　“这才想来稍稍有些宽慰，想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良贝勒阿玛多方打探，想也是最适合你的人选，只是…”

　　“只是？”

　　“当年我未列你入族谱，你额娘她以为我不重视你，本就是难产之身，加之抑郁成疾，这才…都怪我啊！”

　　“额娘…阿玛不必过多自责。额娘泉下有知，必早已释怀。您身子本就不好，牵累了就不好了。”

　　“好。阿玛今日所说之事，你谨慎不得与旁人提起，切记。”

　　这年清明是我第一次祭拜额娘，这样的日子，大哥一家自也会来。廉宏也来了。说起来我已不见他许久了，拣了个没人的空处，我想了想，问了他三额云的事。

　　廉宏一头雾水，他并不知情。

　　我挑起了这个话题，他势必是要追问的。阿玛的意思，我还是不说为好，“许是我听岔了，又不好问别人，才来问你知不知晓，看来真当是听岔了。”

　　廉宏对我的说词半是相信半是疑，隐约我听到动静，惊得四处望…看到落络，视线从廉宏的身上转到…与我四目相对后，匆错走掉。她的眼神，我心间惊愣。像极了，我看良贝勒的眼。

　　瞬时电花火石。落络是为廉宏！也是啊，为什么我才想到，他们也算得自小一起长大，每次廉宏来她都喜上眉梢，每次她都雀起唤一声‘廉宏阿哥’。她打翻茶盏那日是因廉宏赐婚消息传来，自我第一回去找徐格格她便就不太高兴了。这些日子我极力撮合廉宏与徐家格格，她定是怪我了。

　　这天夜里我覆在床上细细地思索了落络这个事情，她与廉宏这…该怎么个办法。她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即便那徐格格再合我性情，我也定是要偏帮落络的。如若落络真的是思慕于廉宏，我也定是要成全的。

　　次日清早，落络惯常进来服侍我洗漱，我寻思委婉开口，“我即将嫁去贝勒府，这些天你为我忙进忙出辛苦了。”

　　我这开场白有些无厘头，一本正经着根本不像我会说的话。落络更是摸不着头脑，我继续道，“照旧例，你是要与我一同嫁去贝勒府的，亦或者你继续留在这府内，待他日，寻着好人家，阿玛主持，为你订一门亲事。”

　　这些话我思前想后预演过很多次的，落络反应同我想得如出一辙，“落络不嫁，落络要跟在格格身边！”

　　这同戏折上的是一样一样的，聊表衷心。

　　我也学着戏折子上，“姑娘家早晚总归是要嫁人的。”

　　“落络自小就跟在格格身边，想这一辈子也都跟在格格身边。”

　　“傻话。我问你，可有中意的人？若是有，我便也好早给你做主。”

　　“格格这是说什么。”

　　“落络，我这不是试你。你只管答我，有没有意中之人？”

　　落络犹疑了，咬着唇，不说话。

　　“把你托付给其他人我也不尽放心，你和廉宏都是与我最亲近之人。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不知你愿不愿意？”

　　她先是愣杵了好半天。很久了，才‘扑通’很重的一声跪地伏头，颤音，哭腔，“全凭格格做主…落络…”

　　我料想她后面想说感念之类的话，忙扶了她起来，“你且待我先去同廉宏说过。”

　　我是当即去了国子监。虽我大婚的时候就可见到廉宏，但那时候我怕是匀不开时间来给此事。

　　心里挂着此事，总不能全心全意地去成这个亲的。

　　也是直到刚才，我才知道，落络对廉宏的心思比我想得要更加重些。因着我对良贝勒的心思，可以更明白她吧。

　　我亲自来国子监同廉宏说这个事，廉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想。

　　我许久不出府了，外面似乎又不太平了些。听说许多店铺殃及被烧为灰烬，牵连人数之多为无辜。我心里虽有深深的担忧却心系落络的事，倒没太仔细外面。

　　国子监我是第一次来，很有几分皇家的威仪。我未曾入内，就在外面等着。廉宏不多会出来，“我道是哪位哥哥来看我，原来是挽挽你。”

　　我自一身女扮男装，自报身份总不能说姑姑来看侄儿，只得冒另一位侄儿的身份。

　　“在这一切可好？”

　　“挽挽你还担心我啊！”嬉皮笑脸，没正经。

　　“这种时候跑来找我定是有要事，说吧。”收敛得也快，不待我开口，就先问了。

　　“确有要事，我知你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我即将嫁去贝勒府，除却阿玛额娘，我惟一担心的就是落络。我想，把她托付给你。”

　　“托付给我？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得意思。”

　　“为何…这么突兀的…如此想法？”

　　“我也是最近才察觉，落络她，属意你。”

　　廉宏沉寂了一会，“不可。”

　　“不可？”

　　“徐家格格即将过门入府，太后亲赐姻亲，你让太后和徐家怎么想？”

　　“那就等徐格格过门了再说。”

　　“也不可。你之前那么极力地撮合我与徐格格，而落络身为你的贴身侍女，她跟我，我这名分是给与不给，还有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

　　“我…”

　　“且不说其他，她若只是想寻个栖息所，这都好办。可你说她属意我，这便万万不可。以情换情，以心换心，是这世上最难的事。她这一份心思，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辜负的。”

　　“…这…可，我已应许她了。”

　　“什么！挽挽你…”

　　“这事有这么难这么复杂吗？”

　　“挽挽你设身处地，日后良贝勒纳妾，你当作何感？”

　　“我…”

　　“从小到大，凡是你所提所求，我无不应允。唯独这件，我应不下手。落络的归宿，最好是找个寻常百姓家，过寻常百姓日子…你想想罢，我回去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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