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那个时候的我们挨得真是近，身子、脸，我的鼻尖几乎触到他的，从他清湛的眸中我看到自己，满脸绯红，整个人凌乱且不知所措。我半分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其实应是我那时候完全忘了要动作，直到良贝勒浅咳了一声，我才恍如回缓知觉，忙从他身上爬起，慌乱地想将他扶起，“良贝勒你没事吧，有没有磕着碰着摔着哪…”

　　此言一出，良贝勒不由得一愣。他大抵是觉，与此前画风悬殊太大，我也是…我明明是跑过来兴师问罪的。可是这，又是什么出场方式，忒丢人，忒丢人…

　　我这一副面容落在良贝勒眼里不免好笑，他又是一阵轻咳，“早闻得挽清格格不走寻常之路，这二次照面，我便信了这传闻。”

　　…他上回果然是认出我了，我这样男儿装、

　　明明我回回戏折子上看见的，这女主人公从高处摔落时，总能分厘不差地落入这男主人公怀抱，怎么到我这，就不对不行了呢、

　　我忘了我们都还跌坐在地上，还是良贝勒起身顺将我扶起，“挽格格可是有摔到哪？”

　　“啊？”我恍了一会神，“没有没有，我一身重量都在贝勒身上，倒是贝勒你，可有觉得身上哪里疼痛，不行，你转身我看看。”

　　也许是我表情太夸张故而把贝勒逗笑，“我是从小习武，又是军校出身，日常练习，与人比试。磕摔碰撞受伤，都是便事。况你这么小的身量，于我实在算不得什么。”

　　“咳…”这次换我了，面颊发热，温度窜得异常快。你说我在人家面前娇羞个什么劲啊、

　　“你若真觉得愧疚…此前我在研读军法策略，有篇英文注释的，廉宏同我讲过，你日常是有习学英文的，不如你帮我看看。”

　　“好啊，”我答应得太快，急于将功补过，扭转良贝勒印象，哪知那篇行军文我也是一点看不懂，我平日里学得都是日常用词，而这高深莫测的军事用词…

　　可我还愣是硬着头皮翻了几句，译出来的我自己也是不敢看。半晌，“那个…良贝勒…我，有些许处不是很确定，能否让我带回去同先生校对…再送回。”

　　“译不完整也无事的，你这样来回且不说太麻烦你，就是时间上也来不及。”

　　说起时间上，对哦，良贝勒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日本，“是明早几时的船？”

　　“卯时过半（清晨6时）。”

　　“我这之前就可送来。”这样，我还可再见你一面。

　　“我启程已是很早，你还要早于我，又要译文校对，那你是要一宿都不睡？我这并不是太打紧，你不用…”

　　“良贝勒莫不成是不想再见我？”

　　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竟如此‘直言不讳’，一时语噎。我瞅准时态，“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明早码头，我定准时，而良贝勒你，也千万等我。”

　　我说得太认真，表白迹象太过，他像是被唬愣住了。良久，我才终于听到他，“好。”

　　自此气氛变得些许微妙，不多一会，陆续侍女端上糕点，瓦解这微妙，“这是？”

　　“这是我特命人做的糕点，你尝尝。上次听廉宏说你最是喜欢这些吃食，便就叫人备下了。”

　　这糕点我还哪吃得出味道啊，满心都是欢喜的味道。又听得良贝勒道，“也快晚膳点了，我差人去同你阿玛说一声，用过晚饭再回吧。”

　　我差点就要顺承下来，随即想到不行，“不了，我这就回去了。”我是偷溜出来，叫阿玛知道了如何了得。再者，我也得早早回去把这军法策略给译出来。时间可是紧迫。

　　良贝勒本还做一番挽留，我开口，“贝勒留我，我很开心。只是…我真的要回去了。况明早行程，贝勒定是有许多东西要收拾，还有贝勒额娘，也定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他送我至门口，我说就这吧，不必送了。临走之前我突然回身，“其实我这趟来…是因我日前来得一趟，我看到你与一青衣女子…她与你…”

　　我这话大概是叫他惊了一惊的。但很快明白过来。“日本留学是太后恩准特批，临行前进京领旨谢恩，恰碰上当时军机处在追办一大臣。我奉旨介入，你那日看到的，便是我在追查途中遇到的，当时她有些难处，我解了她的困。她知恩图报，便帮我收集证据线索，当年便是这么个事。如今她知晓我回来，算是来看望，故人吧。再没别的什么，你别多想。”

　　“好。”我说好。他这样说，我便这样信。其他的便不作多想。其实我想那女子定是思慕于他，只要良贝勒不是同她一般的心思，前尘往事如何，都不打紧。

　　听良贝勒话语间并无轻视那青楼女子的意思，想他也必是知道她身份的。倒是我，先前一直揪着她的身份不放。是我，心量小了。

　　当天我火急火燎地回府，找应先生帮我赶译。应先生脸上神情看不出几许，只道是答应我了。他译到很晚。起初我还强打着精神陪着，后来不知几时趴着桌子就睡了。醒时已在榻上，身上还披盖了毛毯。我正揉搡着眼，突听到先生声音，“已经译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快些去吧。”

　　我被惊着了。先生这是一宿没睡吗？我开口想问却说不出话。先生声音清冷冷的，不知道是他这话清冷，还是这夜色，清冷。

　　可我当时急着给良贝勒送去，便顾不得这许多了。一路快马加鞭，赶至码头。我看到良贝勒一袭披风入月色中，人月两清。

　　我疾步到他面前，他说慢点，扶稳我一面把披风解下披与我肩上。我把注释递给他，他接过转手给侍从，这边，他突然抬手，松拔了我的头簪。

　　顷刻间，高束的发髻散落，随风扬动。

　　码头离别，这样的画面总该是深情感人的。发线乱拂遮面，我总疑心看不清他。他的手过来，从上到下抚顺我的发线，“从今而后，你在我面前，毋需再做男人装扮。”

　　我不知怎地一滴清泪就这样滚落，“挽清，”他叫我，“我时间不多，我拣重要的说。我自小便被我玛法教育，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心间存得是江山社稷，忠义仁孝。情爱，是无足轻重的。太后赐婚，我知道忤逆不得，我想管她是谁，我娶了就是。可有时我也会想着，渴求着，能有一人，与我心意相通，知我、懂我、理解我、支持我，当然我也爱她敬她。余生的路不管如何，都能和她走下去。我此去日本仍需时候，你切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我等你回来。

　　这边临别离开的码头，我碎步牵着赤乘，有一下没一下的笑出声，控制不住。过路行人频频投来注视目光，我管不得这许多了。喜过之后也有难过，难过又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他。可是再见他就是嫁他之时，心里便马上喜滋滋起来。

　　我顾自心思，到府上了也不知道。让人去安顿了赤乘，自己府院漫无目的走。到哪一处，听到什么，勒得我的心神停下。

　　“清格格近日来与那洋先生走的很是近，有人甚至看到清格格半夜从洋先生房里进出呢、”

　　“啊，不会吧！格格那可是有婚约在身的，老佛爷亲赐的姻亲！”

　　“你以为格格会在乎那，被那姻亲束缚。我看格格多半是不情愿那良贝勒，格格的性情我们又不是不清楚，与谁都能自来熟。”

　　“且这熟络归熟络，有下人看到格格与洋先生作亲昵状，你可曾见过格格对其他人这样？”

　　“这个、倒不曾。”

　　“还有啊，守门的人说，前些天格格是与洋先生一同回来的，看样子像是从街上游玩回来，格格那神情，你是没看到…”

　　“可格格这身家，能看得上那粗鄙洋人嘛、”

　　“什么看上，大多是被诱骗蛊惑了。格格毕竟年纪小，加之对赐婚不满…你听说过那传教士的传言没，迫着让我们的人信了他们的宗教、他们的信仰…”

　　我总疑心错听，耳朵怎么都回缓不了。我不愿再听下去，急步闯进她们议论，厉声道，“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但凡在这府邸待过的人都知道，府里的清格格从来都是一副好相与的模样，从没谁见她使过气。此刻，她们全部都匍匐跪地，脸上写满惊恐。

　　她们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偏良久我都不说话，也不让她们起来。

　　“你们自行去管家那结了钱…”

　　“格格您怎么在这呢，廉宏阿哥捎了口信来，说是感谢你和先生日前去看他…”

　　落络的这番话似看到跪着的丫鬟而断掉，而我赶人的话又因她的打断而断。她皱下眉，急声道，“还不快退下！”

　　我若看不透她用意心思也真是枉为与她这么多年，却还是问，“你怎么在这？”

　　她朝我后方努了努嘴，我转头，是先生。

　　我自觉这场蜚短流长是因为我，我粗枝大叶惯了，可这一场矛头却是指向先生。

　　声音里的歉疚很显见，“先生。”

　　“你刚那一番训人，倒有些不像是你了。”

　　先生果然，是怪我了。

　　“这世上最多的便是这闲言碎语，悠悠之口总是堵不完的。你刚刚那一番盛极的模样，只会让旁人更加觉得是因被言中了事实而恼羞成怒。有些话听过就算了，实在听不过，要辩要解也不该是这么个样子。”

　　“不是，先生，我…”

　　“不是？那难不成你…当真看上我了？”

　　“咳…”怎么正经如先生也能讲出这样的话来，我双颊起热，气也消散无影，“对，还真就看上先生了，看上先生…才华盖世。”

　　先生居然摇了一下头，走开了。是无奈吗，还是…

　　被安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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