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翌日的早课堂，我自地心思不在。先生的视线落与我这好几次，欲说没说。人走尽了，我才后知后觉是下课了，忙抓了书跟上。

　　东林阁走出没多久，便看到外来的一众小厮，抬着一箱箱一盒盒什么进来了，朝得方向，正是我所在的院落。

　　刹时，我的眉眼都逐开了。

　　那是一整大套的茶具，昨个我托廉宏给我置办来的，没想，那么快。

　　后头渐渐跟进的步子，不用想也知道是先生了。等差不多与我平排时，我开了口，“先生可懂茶道。”

　　而那一边却像凭空消声了般。好一会了，我忍不住撇头，先生大概也感觉到我在看他，仍不动声色，“原来你灵魂出游，是溜去喝茶了。”

　　先生来了一招出其不意的暗讽…我面稍露了些好学生该有的自省和惭愧，辩不敢辩。又一会过去，先生加重腔调说，不会。

　　我反应了也有一会，才道先生说得这句不会承接得是我那声茶道。

　　我挠挠耳鬓，歪低了头，带了点讨好又赔罪的意味，“我也不会呢，所以连带也捎回了好些茶道的书。先生一并去看看吧，当是帮我参谋参谋。”

　　先生是被我软磨硬泡、连拉带拽到我那去的。一路上我可仔细留心先生了。可表情也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而我那一地大大小小的箱箱盒盒占满了一屋，这排场倒叫我一时不知如何应付。

　　“都先拿出来吧。”我对站在一旁的小厮发号施令到。

　　“等等。”那边小厮正要开动，却被先生勒停了。我和小厮是齐齐看他，“你这箱子就已占一屋，都拿出来，你这屋得成什么样。”

　　呃…倒也是，但其实我本意是都拿出来看看，都有些什么，顺着分分类。

　　“那…”

　　“你也说了你不大会，只是拿来练手。那只用取些必要的东西。炉子、茶具、以及教你操作的书。其余的，按兵不动放进仓库。你若好奇…夜访仓库也是可以的。”

　　夜访…我猛些抬了头，这么明讽的话竟从先生口中说出，果然上课不好好听讲，后果甚严重…

　　我耷拉下脑袋来，“就照先生说得办吧。”

　　后来这间屋子里就只剩下我、落络、先生及小部分茶具。我拿着那本《茶道秘籍》，长篇大论的，不知从何起。

　　先生走近了同我一起研究。随后，他蹲下身来开始探究那些茶具。期间不经意抬头，“你也一起来。”

　　终于有那么点样子了。

　　然后要生火，生火我们仨都不在行。总不能叫厨房的师傅过来吧。费了好些时候，起起灭灭，总算是生起来了。

　　再是，要擦拭茶具。这个我有印象。良贝勒反反复复翻翻折折一块手帕，叠成块状。书上倒是有教怎么叠的，我手来来回回几次…眼看水冒烟就要开了，我一急，胡乱地操作一团，铆劲了擦杯碗，后面自是手忙脚乱。拿茶炉时还险些烫着手，慌乱之间，我听见，炉火灭了。

　　我一瞥眼去，先生灭的。

　　那一瞬我心里有些杂陈，绷紧的一根什么弦断了。后面听到先生声音，“为什么突然对茶道感兴趣？”

　　我张了张口，自己都没听到声音。我手颤着把那一只碗落回原处，“就是觉得茶道…很出尘…有那种境界…”前后，我自己都语无伦次了。

　　“是有境界，但不适合你做。”

　　像是一击击中要害。我蓦地睁开瞳眸，“先生觉得我做不好这件事？”

　　又觉得不够似的，我又续补上，“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因为是头一次做…”

　　“因为，良贝勒吗？”

　　先生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还有回音。我一愣。

　　可很快，“是。”本就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只是，竟被先生这样一眼看穿了么，我表现得竟如此明显…我脸微微热，手上的帕子绞着，“我只是想着日后总归要住与一处去，那…”

　　“我一个朋友在正阳街有间茶馆。有人教着总比自己胡乱学来得快。”

　　直到我抬头看到‘茗庄’两个大字，我才恍然先生所说何指。

　　我自诩自己是悟性一向不低的人，可当先生抛出那句话时，我竟明白不得其中意思，直愣愣的跟到这里。

　　牌匾里的‘茗庄’二字是书写就的，苍穹有力，一点都不逊于阿妈的。

　　“这字，出自何处？”

　　“怎么了，我那朋友题的。”

　　又是愣了。我这一眼投放在先生身上，长此以往我只当他是纯纯粹粹的教书先生，从未想过别的。现在想来，先生也许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呢，亦说不定。

　　这茗庄比我想象得还要清净。一道道木雕镂空阁间，隐约可见其中的人。煮茶、品茶，无一不是聚精会神。而先生同店里掌事的人说了什么，被带与一处小隔间。

　　隔间不大，一目了然。里面的人起身相迎。是个女人，额娘一般的年纪，很有些风韵。穿得是很艳丽的桃花红，却没半分违和感。不是我们惯穿的旗服，倒像是汉服，挽髻一丝不苟。很好看。她相迎我自是要作些礼数回礼的。这边跟着先生就要进去，却被先生撞了手肘看下方，哦，要换草履。

　　这草履你想着就该是粗粗糙糙的，没想穿着竟还挺舒服的。她引我们到圆榻上跪坐下，自己则跪坐到了我们对面。然后，开始煮茶。烟徐徐冉起，隔着薄雾，我看到对面人有条不紊地擦拭茶具，动作轻曼，举手投足间都带了风情。良贝勒当日说他做的不甚标准…如今想来，比起面前人，确实是差了些火候。但术业有专攻，也是不能这么比的。

　　水滚沸后，起炉浇茶。搅匀后，奉到了我们面前。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应是喝过不少好茶的。但对茶这东西，我不怎么考究。要让我说好坏，我也是说不出的。好不好喝，那是怎么也比不过厨房给我酿得果酒的。可我眼下清净，喝得是一份心境。

　　茶毕我也有礼有数的奉还回去。这时，先生示意我坐到对面去，我便知道，要授茶业了。

　　她跟我讲这茶学渊源，茶学文化，茶道礼仪，茶道流程。光说是假把式，亦手把手地带我煮了遍茶。从中指出我做的不对不到位的地方。煮茶是很讲究美感的，一颦眉，一投手都怠慢不得。煮茶的水一定是要滚沸的。茶叶多少是有量可究的…一一叮嘱。期间叠帕子那块我觉得是最难的，总不得要领。这几翻几转绕手指尖的活竟耗去了大半光景，我手拙，这又是太细腻的活。不过经一个下午在最终走的时候，终是像那么点回事了。

　　我没想过先生会开口安慰，“这是慢活，急不得。日后你可以再来，我若没事，都可陪着一道。”

　　茶艺这事我既学了，自是要学明白。得空了就往茗庄去。我本就是厚颜之人，陪同的事先生那日既开口说了，我便就更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时时拖了先生一起去。

　　古语说‘熟能生巧’，想来是有道理的。学了这么些时候，我心中总算是明朗起来。这日我和应先生正要出门，巧上小厮送信过来，说是那茗庄掌柜有事要不在两日，特派他来知会。我随即望了一眼先生，若有所思。学茶这么些时日来，我总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亲煮一回茶给良贝勒。嘴边慢慢漾开笑来，“既然掌柜不在”，我是望向先生的，“那先生便也就轻松两日。”

　　说罢，我转身抬脚亦是出府的方向。先生是突然唤住我。他问，你意中良贝勒，是意中他什么。

　　先生这问题突兀且莫名，是以我是结结实实捱住。但我本不是扭捏的人，也没什么不可说出口的。我捱住许久，只是在理，理我这情起。

　　“当初老佛爷一言便将我和良贝勒定到一处。我自知他早晚会是我夫君。从最初的不愿到后来，明知不可更改，便心隐隐生了期待，期待那良贝勒，会是个可托付的人。那日他来这府上，我急急跑来见他。那一眼初见，只那一眼，我就觉得，就是他了。隔日我又到他府上，相处得那么小半日，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将来我会与什么人共度一生，我的意中人会是什么样子，我都想过的。他比我以为的，都要好。”

　　去见良贝勒，我断不敢堂而皇之的以那阿鲁特.挽清的身份去见。廉宏监生寄宿，也不能学上次那样，不过我依旧换了男儿装，牵了赤乘去，届时见机行事。

　　去良贝勒庭院的路我认得很清楚，那庭院脱离了繁华地带，独门独户的，颇有些遗世而立的意味。正门我怕是不好名正言顺的求见。我绕到侧门，想先翻进去探探情况再说。

　　我只是翻墙，不敢潜入院内。怕给良贝勒撞见，印象不好。弄不好他上次已认出我，我蜷缩在墙沿上，有些飞檐走壁的意思。只是我这样太不潇洒。绕走半府，揭了几片瓦，也仍没寻到良贝勒。莫不是不在府内？正想原路撤回，隐约听到点人声，我心里一个激灵，怎么把后院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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