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五百天

　　我疲惫地回家，钥匙吧嗒一声响，浓浓的黑暗扑面而来。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大多已经结婚生子，没结婚的也是因为事业有成不急于一时。总之没人会跟我一样，没钱没正经工作，没老婆没孩子，孤孤单单，活脱脱一与世隔绝的宅男样，好在如今我总算有活可干，比之前那会儿在家里发霉的状态好很多了。

　　程汇没给我发信息，我犹豫半天，还是放下手机。转从柜子里拿出盒装泡面，拆开放置一边，然后去厨房烧热水。跟华琳的晚餐并不非常愉快，而我也的确没吃饱，还是泡面这种平价食品适合我。

　　洗漱完上床睡觉，我侧身躺着看向窗外若有若无的光影，不知所想，完全放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闭上眼，什么时候才睡过去。但我又看见了那个模糊的人影，非常温和的轮廓，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我试图伸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闹铃刺耳无比，我半睁着眼看着雪白的屋顶，心想就只差那么一点，如果没有犹豫冲上前，我就能抓到她了。
　　.

　　日子还是重复过着，对我来说，就是每天看稿、交稿，和作者商量、交流，有时也会拿几本译著复习复习英语。当然，复习地很辛苦。我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拿起过英语，也许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接触过，否则也不会是这么菜的水准。也有可能是因为之前的事故，我把不好的、不喜欢的、觉得没必要记在心里的都忘了，英语自然是其中之一。

　　张立见我看得吃力，声音很轻在边上道：“安稔，这活你就给实习生呗。”

　　我忙得没法抬头，眼睛在电脑和译稿间穿梭，勉强笑笑：“实习生没要求我就自己看了，也算是回顾一下英语。”她凑过来看我写的字，无奈道：“我可看不懂，这本书专业词汇太多了，我见了就头疼。”我道：“那倒是。你看我不也在拼命翻字典吗，这些东西我早忘光了。”

　　张立默默看我校对，半晌冒出一句：“安稔，你有女朋友了吗？”

　　我无意识“嗯”了一声，旋即发现不对，立马抬头：“不不不！我哪来什么女朋友啊！”

　　她用那双乌黑的、纯澈的眼睛盯着我，然而我这人行得正坐得直，光杆司令一个，恋爱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张立到底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不比华琳久经沙场练就一身硬壳，与人对视毫不胆怯，只会把对方盯得浑身发毛。她没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花头，却依旧过许久才垂下眼帘。

　　我可什么都没做！

　　我尴尬地环视四周，好在周围几个同事都顾自忙活，没人对我们这边感兴趣。我对张立看上我这一点并不沾沾自喜，心里也没有所谓的男人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我是真的不能理解。好好的姑娘家，长得也不差，工作虽然普通了些但家庭条件过得去啊，这怎么偏就看上我了？我还怕被她爸妈追着打，说拐他们家乖女儿呢！

　　我心里叹气，忍不住想找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英俊逼人，不然怎么会落魄成这样还有人看得上。

　　手机亮了，我瞟了一眼，头更疼。

　　是华琳。

　　我捂着手机快步走出办公室，等到走廊尽头才接起。华琳语气轻快，仿佛昨天发生的不快完全不存在一般，她问道：“安稔，你吃中饭了吗？”我说：“没。还在工作，同事没去食堂我也不好意思先去。”

　　她“哦”了声，听筒那边汽车鸣笛声震耳欲聋，哔哔叭叭没完没了，倒是和出版社楼下那条破街的状况一样。对了，还真一样……

　　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试探问道：“你现在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

　　华琳突然发出与她本人形象严重不符的活泼笑声，“咯咯”半天，留我握着手机傻呆呆不知该说些什么。等她笑完，又给我来了句：“你猜。”

　　我无言以对，只能配合她演：“不知道。”

　　她又笑了，我便也跟着笑，蠢得没个人样。笑着笑着对方没了声音，我只好停下来，只听见她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道：“安稔，你下来接我吧。”
　　.

　　有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人越怕失败，失败就来得越快。怕意味着心虚、没底气，像现在的我，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记不住。整天担心自己是不是欠钱没还，或者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有个我的前女友正带着我的儿子相依为命、步履维艰。我很怕，我怕得要命！我怕被人找上门来，而我自己对此却满脑空白。

　　我呆呆站在出版社门口，肩膀上靠着一颗秀发沁香的脑袋，腰上缠着一双柔软的手臂。华琳在我怀里哭，我一脸懵地和看门大爷大眼瞪小眼，有苦难言。

　　跟拍电视剧似的，华琳枕在我肩上良久不语。凉风很配合地卷起我俩的衣角，吹拂我俩发丝，有意无意还用风声遮盖住华琳低低的泣声。我能感觉到她正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只不过还是徒劳，微颤的肩膀告诉我她一直在流泪。破街的汽笛不合时宜地叭叭乱叫，吵得我心神俱乱，头痛欲裂。果然我和华琳之间发生过什么，而且不是好事。

　　我僵硬地抬起胳膊轻轻搂住她，伸手在她背上安抚地拍着。她终于从我怀中站直身，泪眼不再朦胧，只是眼眶依然泛红。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和华琳回到之前的咖啡厅，重新面对面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我们的重逢纯属巧合，但其中亦有华琳顺水推舟，连相亲地点也是她特地选的，因为我俩曾经在这里约会过。

　　我十指紧扣，半天没换坐姿，只静静听她回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像是听自己刚出生那会的事，隐隐有点印象可具体是怎么回事又说不上来。华琳说完一件小事便会沉默很久，似乎在等我发问、评论，然而很可惜，我一件也想不起来。

　　我艰难收拾了下自己的表情，用最诚恳的语气轻声问她：“我们，是怎么分开的？”

　　华琳不语，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想糟糕，八成又牵出自己年轻时的混账事，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事实并非如此，她回答道：“是我提出的。和平分手。”

　　我若有似无舒了口气，但不放心又问了遍，生怕自己欠得更多。她又变回最初的女强人模样，啜了口咖啡，平静道：“是我的原因。”无非就是毕业在即考试繁多，恋爱只会让彼此牵制互相拖累，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我心里赞成，这理由没毛病，横竖是个恋爱，也没上纲上线到结婚的地步，分了也合理。

　　但我还记得她伏在我怀里流泪的情形。大概是我神经过敏，我总觉得那时的悲伤远非眼下这个理由可以解释。

　　但我不打算再问下去。目前的问题是，华琳来找我，我应该怎么面对她。是和她重新在一起，还是继续保持朋友关系。想到这里我很无奈，这些看上去离我如此远的旧事，突然有一日又卷土重来，侵入我的生活。而我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不知所措。

　　我几乎是恳求地喃喃道：“华琳，你，你让我想想，我记不得……”

　　她默许了。

　　一只白净的手缓缓伸过来，棕色的表带衬得肤色更加细腻。手上没有任何装饰物，也没有任何涂抹痕迹。它攀上我骨节分明的手背，轻柔覆盖。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微微张口，仿佛下一秒就会脱口而出一个令我魂牵梦萦许多年的名字。但当我抬头的刹那，华琳低声道：“师兄，我陪你。”所有的熟稔与温情消失无踪，只余面前那张秀丽的脸庞。

　　我顿时确定，也许当年我和华琳曾互相喜欢，但现在，至少是这一刻，我对她并没有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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