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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再次对程汇充满怨气。他应该告诉我!他知道我不愿意见这些人!
好在华琳并没有露出任何鄙夷神色,也没有过多提及当年学校里发生的事。她似乎很喜欢观察一个人,并从他的表情中探知情绪。我很努力的维持平静,问她:“为什么总是这么看着我?”
华琳说:“师兄都没怎么变,我很好奇。”
“哪能没变呢我又不是妖怪。”我笑道,“我都快四十了。”
华琳也想到自己年纪,终于挪开眼睛不再打量我,“我也快四十了。”像是不死心又问我,“师兄对我没印象?”活像是以前我俩发生过什么,硬找上门来质问的。
我叹气,“我身体不太好,出过事,记性受了影响,年纪也大了,老是忘人忘事儿……”说这种话我向来得心应手,毫不脸红。华琳多半也知道我在耍她,不想和她多说话,只勾了勾嘴角,便没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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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尽头,风刮在身上挺冷,像是硬要把我吹清醒似的,呼呼不倦。
“师兄。”
我摆手,“得了别叫我师兄,我混成这样哪还能当你师兄啊,你就叫我名字吧。”
“好,安稔。”华琳干脆得很,反倒是我被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换张立天天叫我名字我也没啥反应,偏华琳叫我就特别胆战心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干巴巴应道:“哎。”
华琳笑了笑,说:“你现在是在做编辑?”
我点头,心想刚又吼又叫的您还没听清啊。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在大学的出版社。工资没多少,倒复习了不少专业知识。”我调侃道。
她歪了歪头,“你们出版社只收法律书吗?”
我说:“不一定吧,这我不大清楚,我目前还只是个打工的。”又道:“你问这个干嘛?”
她说:“还能干嘛,就想投个稿。”
我愣了:“投稿?”
她点头。“就是不知道你们出版社收不收。”
我一听来了兴趣:“那你先跟我说说是哪方面的,我等下就打电话帮你去问,保证给你出书!”
华琳笑容淡淡,“不是专业书,或许只能算一本传记,或许连一本传记都算不上,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俗套故事。”
我摸了摸鼻子,这可真是,怎么突然就文艺了。
我说:“如果像你说的,投我们出版社会很困难……”
华琳说:“我知道,所以只是问问。”
我跟华琳并排走了许久,几乎快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华琳人长得清秀,又有气质加成,搁我这邋遢鬼边上实在不协调。我被行人若有若无的视线盯得浑身难受,也或许只是我心理作用。总之我真的不想再这么走下去了。
我问她:“时候也不早了,你得回家吃晚饭吧。你家住哪儿,我给你叫个车?”
没想到华琳却转身面朝我,道:“不一起吃晚饭?程汇当时可是让我腾出一天的时间。”
我脸上笑着,心里把死胖子骂得狗血淋头。“程汇开什么玩笑,谁能动不动就腾出一整天的时间啊,大家都有事……”
华琳劈头就问:“你有事吗?”
我被打断,一脸懵下意识回道:“没……”
她笑了,露出贝齿:“那就一起吃晚饭吧,不用管我。”
我一穷鬼在短短几小时内,从一家高档咖啡厅换到另一家高档西餐厅,这资本主义生活真是突如其来让我防不胜防。然而资本主义毕竟是资本主义,实在不适合我这种随意惯了的人。我别扭地拿着刀叉切牛排,看服务生帮忙递纸巾倒啤酒,突然就对盘腿坐地上边看人打游戏边吃外卖的日常无比渴望。
谁能想到当时我还对外卖挑三拣四,只想吃高大上的西餐呢。
华琳进食速度倒是深得我心,毫不含糊,省去我干瞪眼等她吃完的尴尬。她扫了眼我盘子里碎碎的牛肉,说:“不喜欢?”
我越听越不得劲,总觉得我俩角色是不是反了反。但嘴上还是说:“不不不,就是吃饱了。”
华琳似笑非笑,低头收拾包:“你饭量不止这点吧。”
我谦虚:“不不不,真的就这么点。”
她腾地起身,我坐着没动,任她瞪视。
果然,我忘了许多事,许多很重要的事,许多对我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但对华琳来说无法释怀的事。
她看着我,然后脚步生风先行离开了餐厅。
我隐隐觉得头疼,不禁用手按压太阳穴,一旁服务生上前询问,被我礼貌回绝。我左右找有没有贵重物品落下,半晌回神才发现自己现在穷得“两袖清风”,连手机都是用了三四年的停产货。
我脚步有些虚软地走出餐厅,在夜色朦胧的城市中胡乱穿行。我随扶梯乘上天桥,找了一处趴着看桥下风景。从这角度我正对着马路中间那道黄线,整个人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被这道线蓦地劈成两半,一半东去,一半西来。想着想着连带着身体都跟着不舒服,像是真被劈开了似的。
天桥的玻璃围栏着实高,我趴了一会儿就觉得脖子酸,见脚边有个踏脚台,便踩上去调整了下姿势,继续趴着看风景。
路边高楼矗立,白日里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斑点。但夜里,这儿更美。
霓虹晚灯闪烁,高楼踩着夜幕降临时刻,点亮所有明灯,耀眼程度胜过白日。路灯是昏黄色的,它享受着晨起第一缕阳光带来的能量。车灯是亮红色的,时不时熄灭,这几盏熄灭了那几盏顺势抢过风头。准点的时候,高楼外围铺设的彩灯还会编织出各种图案,大多数时候是国旗飘扬,到特定节日里则会服务于各种有钱人,以“你爱我”、“我爱你”的花字讨他们欢心。
我呢,我大概也是爱过人的,如果活了那么多年都不曾爱过人,我大概也不算人了。
可是我记不起来。
我能记住的深爱的人,只有我的双亲。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早已失去祖父祖母。我活了这许多年,依旧孑然一身,也记不得有哪位倒霉的姑娘曾被我爱过。
是华琳吗?我不禁扪心自问。华琳离去的眼神让我心悸,满含责备与怨怼,或许还有少许的同情,好在没有幸灾乐祸与居高临下。那样的眼神我见得太多。
华琳在责备什么呢?
我趴在栏杆上吹风,微微定型的头发早就乱成鸟窝。我认真思考自己脑海里有无华琳的影子,可结果令人失望。我记不起她。
我的脑海里始终只有一个影子,一个非常平凡的影子,不如华琳优雅,身材不如华琳,穿搭不如华琳,大概连相貌也不如华琳。但她牢牢占据我脑海一隅,始终未曾离去过。
我尝试着闭上眼睛,假想有一双无比温柔的手,抚摸我冰凉的脸庞,帮我理齐凌乱的头发,凑到我耳边低语。
她会叫我的名字:“安稔。”
温和地,低低地,缱绻地,依赖地,安静地,熟稔地。
我睁开眼睛,眼眶有些发热。身边自然是空无一人的。每次我闭上眼睛能感受到的爱意,总在我睁开眼睛那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连搜刮所有记忆都无法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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