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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连忙拨回去，心里又是庆幸又是抱歉，扭头对张立说：“家里有事儿，你先去吃吧，我得回个电话。”她有些失望，但清楚我家里的事比陪她吃饭重要多了，便笑了笑说：“好，你快去吧。”
我冲她点头，转身往回走。程汇这时“喂”了一声，我压低声音说：“我在上班呢，手机开了静音没听见。什么事儿用打这么多电话。”他说：“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找你帮个小忙。”我说：“行啊，只要我帮的上。”“什么都肯帮？”我一听赶忙清清嗓子：“违法犯罪的绝对不行。”
程汇“嗨”了一声：“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
我翻白眼：“你觉得不是就不是。”
他立马不干了：“怎么说话呢你！我整天想着为你好你还埋汰我。你还是人吗？
我乐了，给他赔了不是后回到主题：“忙我肯定帮。不过你先说说要我干嘛。”
他“嗯”了半天没讲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让我明早九点去地铁站边上那家蓝山咖啡等着，并表示帮他也是帮我自己。我听着又奇怪又别扭，要不就是程汇表达能力有问题，言不达意。我还想问细致点，比如穿衣着装有没有要求，因为他上班都穿西服。结果他说不不不只要穿得像人就行，当然啦最好把顶上那坨鸟巢去搞一搞。
我骂了一声：“鸟巢又没鸟，你知道做头发有多贵吗？“
程汇非常干脆回答：“知道，老子给你报销。”
我眯起眼睛。
我隐隐觉得这货拿帮忙当幌子，讲不定在筹划什么破事儿。我故意说：“你开玩笑吧，宇宙最强铁公鸡跟我讲报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就说说，您是打算把我卖了还是把我卖了呀。”
程汇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满：“不违法！不犯罪！废话一堆……爱来不来！”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我拿开手机看着屏保，一脸莫名其妙。
再怎么怀疑去还是得去，刚才都只是开玩笑，偏这胖子听不出来。然而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程汇平时说话有这么迂回吗，说两句藏三句的，这又哪学来的语言艺术啊。无奈兄弟有求我得应，就冲他给我提供工作这一点我也权该帮他。我想了想，给手机设了几个闹铃，便拍拍屁股去食堂吃饭了。
事实证明，老子虽然顶着男人的壳子，却有着女人的直觉。
或者说老子是个不折不扣的乌鸦嘴，说什么应什么。
我一脚刚踏进西餐厅，就看见程汇异常热情地冲我挥手，穿得人模狗样还打领带，嘴巴咧成个无底洞，脸上笑容漫溢无比客套，挤在嘴角的肥肉头一回让人感到油腻。我准备冲他打招呼，手刚抬到半空，突然就明白了这人热情的源头在哪：程汇对面坐着个女的，他正背对那女的朝我挤眉弄眼。
我放下手臂转身就走，没几步就被这胖子给拽住了：“喂！安稔！喂！我操，你干嘛！”
我被他拽得胳膊疼，冲他吼：“你干嘛呢你！”
程汇叫道：“我干嘛？我在帮你忙啊！你看你最近又犯老毛病差点没急死我！我老婆说，等你找到正经的、实在的对象了就不会想之前那个啦。所以我才寻思着给你安排相亲嘛！正巧前两天我一朋友说他亲戚家孩子还没着落，想让我也帮着物色物色。你看！”他猛地一拍手，“不正好吗！”
我冷笑：“好你妈，你自己收着吧！我还真没说错，你就是想把我卖了！什么帮你就是帮我自己……”我使劲甩他那只手，“滚！老子对象多了去了要你管！”
我俩争吵声音实在太响，引得西餐厅里的人纷纷往外看。程汇可能是顾及身上这套衣服就该配良好的修养，一边陪笑脸一边把我往餐厅里拽，嘴上念叨：“……操他——咳，我要说实话你会来吗！乖别闹了，跟哥们儿我进去坐会儿。不用你主动！我主持！我主持！”
我不理他只管自己挣扎，妈的这胖子浑身横肉真没白长，我又掐又捏他都没反应，只能被一路拖着然后死死按在那女的对面座位上。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见他眼神躲闪，干脆心一横，扭头就对那女的说：“出什么书啊你？”
四眼相对，看得出对方没生气，估计把我当笑话。当就当吧。我翘起二郎腿，拿过程汇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若无其事道：“还真苦。”
程汇脸色都变了：“安稔你别不识相！”
我哼了一声：“你不是说要我帮忙吗，我还能帮什么忙啊。我就一——”我特地重重念道，“实习编辑！最多只能帮着审稿。”完了觉得力度不够又笑眯眯补充，“是出书吧？出书好啊！有文化多好！”
说完我有种下一秒就要被程汇扇巴掌的感觉，因为语气实在太欠，事后回想起来简直羞惭到死觉得自己再也无颜面对程汇。但在那时我完全未察觉，反而因难得爆发的过激的反应，心里油然而生扬眉吐气的快乐。也许是太过愤怒，愤怒程汇对我的故事太不重视，且总是固执又自以为是地认为它是虚假的、应该被驳斥的，而不是给我留下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念想。现在还用上令人啼笑皆非的低级手段……所有的一切都深深触及了我的底线。
程汇的脾气濒临爆发边缘，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并且使劲挤出笑脸对那女的说抱歉。我歪在椅子里看向窗外，低矮树木排排坐吹风，一棵比一棵秃，然后听见一个很温和的女声说：“没事。”
我感到她的目光正在我上半身逡巡，像是扫描仪一样从上到下，完了再从下到上。扫完还歪了歪头，大概是觉得我不会发现。程汇呼吸又重了，我都想对他说这样压抑火气不好，该撒就得撒。正想着，他乒铃乓啷站起身，说离开一会儿让我俩自己聊，挥了挥胳膊就走，看都没回头看。
得，发型费用没的报销还得贴钱埋单。我调整坐姿继续看向窗外，那女的还在看我。
突然她低低笑了起来，说道：“你挺有意思的。”
我没转头：“谢谢。”
她将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气认真：“不谢。”
又是一阵沉默，她再次主动开口：“你看上去，是个有故事的人。”
有一秒我怀疑程汇给我找的不是相亲对象，而又是个专门看心理疾病、热衷揣测他人心思的医生。我扭头打量她。发型简单，略施淡妆，眉眼透着英气，不戴耳环不戴戒指也不戴项链，身上唯一的装饰品大概就是衣服上别着的胸针。这让我对她印象好不少，事实上我也没什么正当理由觉得她不好的，之前撒脾气纯粹是和程汇闹别扭。她任我打量，像是对我刚才任她打量的回礼，但我很快转头回去继续看窗外那几棵秃树。我不喜欢这人太过无惧无畏的眼神。
见我又没反应了，她从包里找出一张名片，一直递到我眼皮底下。我没办法只能接过，看到上面印着单位、职业和她的名字，顺口奉承道：“记者，工作不错啊。”
华琳向后靠在椅子上，说：“下个月就不是了，我打算辞职。”
我惊讶不已。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嘴巴已经作出反应。我脱口而出问道：“为什么呀？这工作多好！”
华琳笑了，似乎没觉得被冒犯。她再次把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上，说道：“总觉得太累，也不知道把时间花在这些工作上有没有意义。总之就想换个工作，或者试试没有工作的生活，看自己会不会开心点。”
我心里冷哼，满脑子理想主义的女人，真没了工作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但嘴上还是表示赞赏：“像你这么想的真不多。”华琳却问我：“你会这么想吗？”
我说：“什么？”
华琳说：“如果你有一份工作，但你不喜欢它，你也会这么想吗？”
我有些卡壳，只能折中一下：“看情况吧。要是一家子人都指望着我，那我肯定不能说走就走啊是吧。不过我想，要是这工作真那么讨厌，我一开始就不会选它了……”
她点了点头，看上去还算满意。我松了口气，眼神瞟向胖子离开的方向，心想这人是打算不回来了还是咋的，大概真是气得不轻。正想着，华琳叹了口气来了句：“看来是真不认得我了。”
我震惊抬头，见她盯着我说：“师兄。”
这个称呼多多少少唤起了我大学时候的记忆。那时候我在校学生会当干部，下头大一大二的就这么叫我。但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有华琳这个后辈，按道理我起码应该有点印象。
我尴尬地笑，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抱歉没认出来。我还当我们学校出来的都去考公务员、当律师了。”
她说：“考了两年没考上，对当律师又不感兴趣，就干这行了。”
我忙不迭道：“很厉害，很厉害。”但依然不敢看她。对自己失败人生的无望使得我这些年一向对大学校友避而远之，并且下意识远离他们的一切活动。我怕这些最擅于咄咄逼人、两面三刀的人，我怕他们见到我会说一些让我几天几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话。“我们都以为你能有好前程”，“我本以为师兄已经升职”，等等等等。这些话我听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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