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五百天

　　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我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胡乱按下，睡眼惺忪地瞟了一眼：四点半。

　　抬起一只手搁在额头上，长长叹了口气，这生物钟真够可以的，天天四点半，老子八点才上班呢。然后睁眼看了会儿天花板，干脆坐起身，从床脚扯出外套随意披在肩上，趿拉着拖鞋出门了。

　　深秋时节，论温度其实和冬天差不多。昨天夜里我趴在沙发上看电视，为了透气把客厅里的窗全打开了，后来就忘了关。这会儿从房间出来简直跟在露天一样，冻得我连忙缩回房间换了件厚外套。

　　准确来说，这房子不是我的，目前还是我爸妈的，所以按平方算它是给一家三口住的，一个人住实在太大。毛算算平面一百五，还有阁楼，阁楼上还有我那亲爱的爸爸开辟的楼顶（当然不是违章建筑，只是弄了几根晾衣杆，放点盆景）。我一直跟我爸妈念叨这房子千万别卖。就这结构，现在哪儿有同户型的新房啊，有也买不起呀。而且我们家在东边，每天早晨可以坐在马桶上享受第一缕阳光洒进东窗的美景。再加上客厅、走廊、餐厅相连，南北通透无阻挡，刮起风来简直爽得不要不要的。

　　比如现在我走去窗边关窗，完了整个人都被吹精神了。

　　短暂精神之后我再度陷入迷茫，这个点我到底该干嘛。睡是肯定睡不着了，难不成放音乐蹦迪么。我挠着脑袋在屋里晃悠一阵，又看了眼钟，堪堪到五点。

　　失眠多梦的状况一直都有，而且持续快半年了。但最近愈发严重。晚上睡不着，早上起得早，牛逼的是精神完全不受影响。但对我那好哥们儿程汇说的时候当然得谎报军情，不然我自己还乐呵着觉得没事儿，他先急得半死。这胖子生气时特吓人，跟阎王似的凶神恶煞，关键还一边骂一边喷口水。用脚趾头就能想到那场景，而且这货也就颠来倒去几句话，“老子晨/勃时间都没到呢你跟傻逼似的不睡觉起来蹦哒！”

　　我不敢吭声，就怕这货越骂越起劲，只能心里嘀咕：我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会想女人，偏这女人还看不见又摸不着，你让我咋整。

　　嗯，女人这词不太妥当，就说我对象好了。

　　我的对象没有名字，外貌中等，气质上佳，身材比例协调，无不良嗜好。和我同校，在校期间成绩尚可，热爱公益。总的来说，优点一堆缺点一个，就是她从没来看过我，只在梦里出现。

　　一年前我跟程汇分享过我的爱情经历，关于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如何冲破家庭桎梏奔向自由与爱情的故事。说完我哭得很伤心，因为感觉自己到头来像被抛弃的一条狗。程汇也哭得很伤心，准确说比我还伤心，那眼泪哗啦啦的一秒不停我他妈都觉得莫名其妙。我哭完顺手扯了条毯子就睡，一醒就被程汇拉着出门，说要去个好地方。等回神一只脚刚好踏进六院大门。

　　六院是哪里？精神病院啊！

　　彼时彼刻我才反应过来程汇前晚在哭个什么鬼：他当我脑子出问题了。

　　但我很肯定我没病，都说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我到底有没有对象我心里清楚得很。程汇好言好语劝：“你这几年都跟我混在一块哪来什么对象。就算有也是我！”我翻白眼，但禁不住这胖子生拉硬拽把我拖去诊室，还被人一通说我有什么什么妄想症，完了还要我吃药。

　　吃吃吃我吃你大爷。

　　我呆呆站在客厅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有点饿，于是二话没说抬脚就去洗漱，好歹找到点事儿做。

　　天气冷，水雾扑到镜面上半天没退下来，我把毛巾掀开盖到头上，仔细端详模糊的自己：镜子里不再是当年二十岁时一身中二、满腔热血的小伙子，而是满脸憔悴、泛着胡茬、年纪奔向四十的邋遢男人。

　　我老了。

　　我又想叹气。估计没几个人的三十七岁活得跟我一样糟糕，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好。房子有但不是自己的，工作有但不是正经的，老婆没有，孩子没有，这个没有，那个没有。说真的我也挺好奇我活着到底还想干嘛，拯救地球么。实在憋不住的时候我会跟程汇抱怨几句，然后又被好一顿骂。完了死胖子耷下脸跟我说：“你哪是一无所有，你还有病。”

　　我的对象在这两年杳无音讯，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世界上究竟是否有这样一个人，能让我如此牵肠挂肚，让我对虚无的未来充满虚无的希冀。胖子和医生都让我认清现实，总沉浸在幻想里终归不是好事，虽然手段有些直接残忍，但我不能否认他们是为了我好。于是到后来除了特别寂寞空虚冷的时候我会做会儿白日梦，其余时间基本不抱希望。大概这一切真的只是我的妄想。

　　可是现在我又开始想她了。我试图说服自己这是病得治，但挡不过多愁善感的思念，总觉得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双柔软无比的手抚摸我的脸，然后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提醒我要照顾好自己，要吃饱睡饱，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程汇拍着我肩膀，将之解释为中年男人的二次躁动，他说我只是一个人太久了。

　　也许吧。我想。

　　.
　　七点半的时候我已经穿戴整齐。我出门下楼走去地铁站，准备开始漫无目的的一天。因为三十岁之前的事故——据说是事故——我错过很多就业机会，但只要我有那么点上进心和积极性，估计现在也在哪当公务员。可惜那时我整天窝在家里思考人生，浑浑噩噩过着日子，而且最终也没思考出什么屁。令人意外的却是，我那对一向看不起啃老族的爸妈破天荒没骂我，还心平气和地对我说，只要我不乱花钱、四处搞七搞八，他们养我一个绰绰有余。还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让我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我表示我从不给自己压力，压力都是别人给的。

　　毕竟那一年到年底我就三十五了，一直不工作太不像话。于是我试着给程汇打电话，想让他帮帮忙。印象中我跟其他大学同学关系都挺一般，求他们点赞都不实际，更别提求的是工作这种大事。我实在想不出除了找程汇还能找谁。拨号的时候我还想自己脸皮够厚，那么多年没打电话去，第一个就是求他帮忙。听到对方声音后心知不好，一时间脸上烧身上烧，浑身冒汗。总算支吾完自己意思，只觉心如死灰。

　　没想到程汇直截了当应了下来。

　　两天后他打回来说让我去大学的出版社当编辑，当然不是正式编辑，只是实习的，相当于大学生暑期打零工那种。他说今年出版社的实习编辑岗位都没人来干，校对一千个字给几块钱，还要求坐班四天，真挺没劲的。我说我都可以，只要有工作就行。那样起码能让我找到点自我价值，就算要蹉跎后半辈子也得在工作岗位上蹉跎。

　　.
　　我找到自己办公桌，上面又堆了好几摞资料，大多是民法方面的。边上同事说昨天大晚上有个学生赶来交稿，值班室的不好意思打发他，就把他放了进来。我没放心上，说进来就进来呗，这儿没秘密没钞票的，还能给他偷什么走不成。同事笑着说那是，而且大爷都盯着呢。我点点头。

　　我把初审稿翻开看了几眼，那学生修改得很认真，连注释的标点问题都给改了出来。算是给我省不少力气。但我依然忙得头昏脑胀，几份材料里有一份字体特小，注释特多，看了一上午我眼睛都花了。也亏了只有二十万字，再多二十万我怕是会眼瞎。熬到十一点左右隔壁终于来人喊吃饭。一办公室的人顿时放松，又打哈欠又伸懒腰，一个个慢吞吞往外挪。

　　坐我前面桌的张立转头看我，笑眯眯地说：“安稔，咱俩一块儿走吧。”

　　我“啊”了一声，左右张望发现只剩我俩，只能说：“行啊。”匆匆忙忙收拾了下东西，揣着手机跟在她后面。

　　我看着张立背影，心里叹气。这姑娘一早就看上我，不仅自己主动出击还找人探我口风，弄得我尴尬不已。这当然不是说她不好，事实上她比大多数女孩子都要好，不咋咋呼呼，不哗众取宠，不追这个不追那个，就爱看书，而且的的确确把看的东西都浸透到骨子里。那气质，比我家楼下一整天化妆打扮的姑娘强多了。但就是眼光有待提升，看上谁不好偏要看上我。像我这样没出息的男人真的不值得被人喜欢。

　　张立停住脚步等我和她并排走，我硬着头皮过去，心想不能让这姑娘在我这棵破树上吊着了，得把绳子剪断。但怎么剪又是大问题。我一直觉得，每一个认真追求爱情的人都应该被尊重，尤其是女性。我得委婉委婉再委婉。改天去胖子那儿取个经先。

　　气氛十分尴尬，张立看起来倒像是去郊游，悠闲自在的很。我挠了挠脑袋，干脆掏出手机，点开一看上面赫然是胖子打来的一串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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