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客户预留的地址位于郊区，沈泽起初有些疑惑，那片区域是外来打工者的聚集地，用本地人的话来形容就是“充满活力却又不可避免地与脏乱危险联系在一起”，而叶晖作为顶尖的花艺师，一件作品少则千把，多则过万，何以一个身处贫民区的新娘会有能力负担的起如此昂贵的捧花呢？

　　原本是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可在看到叶晖脸上隐秘的笑意之后，他又鬼使神差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仿佛将错就错地与他同行一段路程也能带来某种甜丝丝的体验。等他把车开出商业区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像是催人入眠的白噪音，冷气里带着干草的气息，令人无端地想起夏日午后的原野，而如此安静宁定的氛围却丝毫没有影响叶晖在四下打量之后，用一种极为厌弃的眼神望向沈泽，嘟囔道：“大呆子，眼光真是烂到爆炸！”

　　簌簌掉粉的弥勒佛摆件，劣质的树脂平安扣，泛黄的烟盒贴纸……车内所有的饰品都清晰地昭示着沈泽低劣的审美情趣，叶晖瘪着嘴唇置身于如此一个与“美”毫不相干的环境里，简直像是离开了水的游鱼一样，浑身难受，而在想要数落沈泽一通的时候，却发现他似乎因为近视的原因带上了一副复古的黑框眼镜，原本是极其老旧的款式，却在闪电的亮光中呈现出某种类似“雅痞”的错觉，像是《超人》漫画中的克拉克一样，虽然有着沉闷廉价的外在，却时刻准备着脱掉外套，成为穿梭在纽约上空的英雄。

　　“呸！”叶晖唾弃自己乱七八糟的联想，在进一步天马行空之前即及时打住，并且刻意地靠在了车窗上，仿佛只要与沈泽拉开距离就能避开他对自己莫名的影响，而在把头贴在玻璃上，同自己的镜像对视的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妙的笑意——从前自己绝对不会为了某个顾客而对“赏花时限”进行妥协，激烈的一如沈泽口中的“凤仙花”一样，只要触碰到了底线，就会毫不保留的爆炸，斥责跟怒骂已经算是法外开恩，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于狂风暴雨之中赶往郊区，只为新娘能在婚礼上看到洛丽玛丝玫瑰的完美绽放？

　　嫌弃自己随意破坏原则的同时，他又困惑地意识到，与自己脑海中幻想出的新娘接到捧花时候的兴奋表情相比，暴雨里的奔波似乎就变得不值一提，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忽而记起了沈泽曾对他说过的话——“只要我的甜点能给忙碌辛苦的人们带去哪怕一点慰藉，这在我心里也算是一种‘美’吧”——叶晖竟然止不住地想要附和跟赞同，然而片刻之后他又生出一种被腐蚀入侵的错觉，似乎沈泽所有的观点都在有意无意地影响到自己，而更令他气愤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排斥或是不接受，反倒在潜移默化中成为了他的某些信仰的拥护者。

　　一念及此，叶晖立马咬牙切齿地发誓，即便沈泽话再如何平实可亲，自己也要与他划清界限，以免泥足深陷，连三观的根基都被颠覆，而在等红灯的空隙里，他又发觉沈泽的目光像是蜜糖一样黏在自己的脑勺上，他不得不掩饰似的在车窗上涂涂写写，而在惊觉自己手下的笔画向着“大呆子”、“粗大胚”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叶晖终于恼羞成怒地转过头来，喝问道：“你干嘛呀，我脸上开花了还是结果了呀，烦不烦啊，好好开车行不行！”

　　“我……”沈泽无奈地微笑，原本看见叶晖把额头贴在车窗上，一面冲着脸颊扇风，一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以为他是晕车想吐，而他此刻中气十足的叫喊声却瞬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沈泽原本没想搭话，却在收回视线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开花倒是没开花，不过比花儿可好看多了……”

　　话一出口，沈泽就后悔地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不过转念之下又觉得君子坦荡荡，心里的真实想法磊落的说出来总好过龌龊地私下亵渎，而叶晖却觉得好不容易加固的思想防御就此毁于一旦，已经说不清内心究竟是什么感觉，只知道五感陡然敏锐起来，手中捧花的香味令他想起布拉格广场上的许愿池，而汗津津的额头又让他仿佛置身于密西西比河岸热烈的阳光下，无数色彩缤纷的幻想令他喉结滚动，干渴地能够喝下一整个银河里的星光。

　　“还有多久啊，我……我睡一会儿……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叶晖的眼神四下犹疑了半天，终于主动出声打破了车内炙热的尴尬，而在闭眼前的一瞬间，他发现内心的笑意只能靠咬紧嘴唇才能生生地遏制在嘴角，不由越发地羞恼起来，嘴里反复嘀咕着：“大呆子，流里流气的，以前肯定不是个好人！”

　　沈泽回了声“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就再没有出声，反倒拧开了车载音响，小心地调整了波段之后最终定格在一档晚间的读书节目上，主持人的声音静谧又温柔，在一片虫鸣鸟叫的背景音乐中缓缓地朗诵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我们要美丽的生命不断繁衍生息。”

　　“因为只有如此，玫瑰的芬芳才永不消失。”

　　“既然万物都不可避免的流逝。”

　　“时间上的后者就该继承这些绰约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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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矛盾再一次在沈泽的身上体现了出来，他对装饰物的挑选显示出无可救药的低劣品味，却又能沉浸在文学巨匠的诗篇中怡然自得，而当主持人念出“如今你是世界上鲜艳的珍品，只有你能替春天开辟道路”的时候，他又有意无意地望向了叶晖的侧脸，在呢喃一般的吟诵声中，叶晖的呼吸平静了下来，原本在眼皮下乱转的眼珠也趋于安稳，甚至因为紧张而青筋隐现的手背也温柔地舒张开来，整个人就如同莎士比亚笔下的“鲜艳的珍品”一般。

　　“居然睡着了……”沈泽叹息地微笑着，赶在雨势扩大之前把车开上了国道，他见缝插针地在晚归的车流中穿梭，曾有的野性在他的眼中闪烁，然而终究过了逞凶斗狠的年纪，在猛然别开了一辆试图超车的奥迪以后，他又自嘲似的慢了下来，像是全心全意地在体谅着整个世界，又仿佛只为了叶晖能够睡得安稳。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晖的梦境变的极其驳杂，但似乎都跟温度与香气有关，熟悉的肥皂与汗水混合的气息，笼罩在脸颊上的热力，以及某种被凝视的生物本能都在驱使着他赶紧醒来，而在睁眼的一瞬间，他懵懵然地发现，沈泽正欺身压在自己的上方，姿势暧昧的像是好莱坞浪漫电影中的恶俗桥段。

　　瞬间的寂静之后，叶晖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从嗓子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你干嘛！赶紧给我滚开……”而在对方目不转睛的笑意中，他又有种无力的错觉，似乎自己的本能正在跟理智斗争——本能并不排斥沈泽身上的一切，理智却又叫嚣着“打死这个粗大胚”。

　　天人交战的时间里，沈泽不断地俯下身子，而在鼻息互闻的一瞬间，他又猛然抬起头来，把从叶晖脚下捡起来的花束递到他手里，颇有些玩味地笑道：“醒醒，花都掉了……”话间想要帮叶辉解开安全带，却被他一巴掌剥开，转而愣愣地挠了挠头。

　　“不用你弄，我又不是断手断脚的，你捡花就捡花，干嘛还靠过来，害的我……”叶晖为自己此前连篇的浮想感到羞耻，并将之全都怪到了沈泽头上，一股脑地责备之后又猛然打住了话头，生怕某些隐秘的心思会破坏自己高冷疏离的形象，他皱眉了半天才冷静下来四处打量，眼看周围都是低矮的瓦房，不由讶然道：“就是这里？”话间低头看了看洁白妍丽的玫瑰，不确定道：“导航没错吧？”

　　沈泽摸出把伞来，把客户信息上的地址原原本本地读给他听，又一指车头灯照亮的门牌，满眼“相信我没出错”的意思，继而冒雨下车替叶晖开门，因为风势猛烈的缘故不得不把叶晖揽在身边，依靠体型的优势挡掉了大半的暴雨，以至于走到客户家的廊檐上时，他身上泛黄的白背心已经彻底湿透，黏在了胸口上。

　　般若的纹身若隐若现的透出来，让叶晖想起港产电影里落难的大佬形象，而当沈泽施施然在台阶上坐下开始点烟的时候，他又别扭地不想看见他滴水的发梢，酝酿了许久才掏出自己随身的手帕递给他，眼神望着别处道：“你擦擦吧……这个样子让我多没面子啊……”

　　“好。”沈泽从善如流地接过手帕，颇为开心地放在鼻子面前嗅了嗅，闻到一股浅淡的薰衣草味道之后又满脸珍惜地将之叠好盖在了脑门上，旋即脱了汗衫抹在脸上，嘴里连声说着：“不能糟蹋爆爆的好东西，我拿这个擦擦就好。”

　　叶晖简直要给他气出心梗，湿身不够还直接赤膊上阵，简直是有碍观瞻，影响市容，他一面偷瞄着沈泽的肌肉，一面嘀咕着“随你去吧，大呆子”，四下环顾了半晌之后越发地怀疑自己的客户是否真的住在这里——无数挤挤挨挨的出租屋里透出惨淡的黄光，垃圾桶边的野猫眼睛亮的像是乱葬岗上的鬼火，雨水冲刷出的腥臭味道更是让人闻之作呕……所有的迹象都无法令叶晖联想到盛大而幸福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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