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第二天早晨，叶晖觉得自己身上的气场似乎都变得通透了一些，他伸着懒腰从窗户里朝外望去，发现沈泽正在打理马路边上的杂草，一身薄汗在盛夏的阳光下闪着细密的光芒，休息的空当里还跟晨跑而过的人打招呼，声音洪亮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花泽小点”的柜台上正放着自己给他准备的花艺，虽然极为刻板地摆成了一排，损失了不少美感，叶晖也没有腹诽揶揄，仿佛已经习惯于沈泽的低劣品味，他嘟囔了一句“大呆子”就起床洗漱，经过昨天晚上的对话，他似乎重拾了一些生活跟工作上的信心，兼之一大早就有客户下了订单，叶晖更觉得冥冥之中，新生活的序章就要从此开启。

　　而开导他的灯塔此刻正蹲在马路边上，用一顶破旧的草帽扇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跟美学搭上关系，可不知道为什么，叶晖却模糊地感觉到似乎沈泽对于生活的真谛理解的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透彻，虽然他从不在嘴上承认。

　　洗面奶，爽肤水，精华以及乳液隔离，叶晖忙完这一套再抬头的时候竟然发现沈泽正蹲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想要捉住一只巨大的独角甲虫，他忍不住翻出一个白眼，心道沈泽这个人身上真是充满了矛盾的气质，有大片的般若纹身却又执迷于香甜的鲜花饼，可以是说出一堆温和深沉的心灵鸡汤，也能像孩子一样发现最为原始的乐趣。

　　“哼，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啊，粗大胚一个！”叶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竟然生出了两团可疑的红晕，不由一巴掌捂住眼睛，咬着嘴唇再睁开的时候又发现沈泽扛着锄头跟镰刀朝着两家店铺间的空地走过去，不由狐疑地推窗喊道：“大呆子！”

　　深泽闻言一愣，旋即捉弄他似的回了一句：“怎么了，爆爆，一大早就火气冲天的？”

　　叶晖对于这个无厘头的外号起先是万分的抵触，可不知道为何，如今看见沈泽笑的心无旁骛，又觉得这种专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能够带来些许的满足感，哪怕其中充满了低俗的恶趣味，他趿拉着拖鞋跑到沈泽跟前，道：“你干嘛？这地方是我们两家店公摊的地方，你不跟我打个招呼就准备大兴土木，合适吗？”

　　沈泽看他在太阳底下也跟白瓷一样，莹润清透，心里就泛起某种爱惜欣赏的意思，不由拿了草帽盖在他的脑门上，说了句“别晒着”才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他摆摆手道：“没想大兴土木，你看这儿空着也是空着，风吹雨淋的还朝外头淌泥水，你清理起来也是麻烦。”他顺手拔掉一些杂草，道：“我就想着要不然就种点儿花花草草，算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

　　叶晖闻见草帽里头有着淡淡的湿润气息，像是廉价的肥皂跟些微的汗水混合在一起，一时间又觉得无所适从，直到听闻沈泽的想法才趾高气扬地坐进一旁的阳伞底下，双手环胸问他：“种花，你知道种什么好么？这里的泥土酸碱性怎么样测量过吗？是种一年生的还是多年生的？草本的还是木本的？多少面积种多少棵考虑过吗？”他望着目瞪口呆的沈泽不由露出个“快来求我”的表情，捧着下巴蹲下来，颇为狡黠地捻着一小撮泥土，半晌没听见沈泽回话，不由恼道：“大呆子，你听我说话没有！”

　　“听了啊，爆爆……”沈泽边说边干，转眼已经清出来小半块空地，他像是做惯了农活，从割草、捆扎再到锄地、松土都是有模有样的架势，他转过头来回答叶晖的问题，双手一摊道：“有爆爆在，我大概不需要操心这个了吧，原本打算是种一点儿玫瑰花，以后有了新鲜的花瓣也好给你做点儿鲜花饼。”他终于理出最后一块地方，大喇喇地坐到了叶晖隔壁，仰头大口地喝水，最后索性把瓶子举到头上，哗啦啦地浇了一脑袋。

　　“我知道你的，吃的也挑剔，我店里做的那些你大概是看不上的。”沈泽颇为惬意地大吼一声，像是整个人从挥汗如雨的状态中得到了满足，继而扭过头来朝叶晖笑道：“所以，爆爆老师觉得种玫瑰怎么样，要是不行，咱们就挑点儿别的也行……”他絮絮叨叨地列举了数十种常见的观赏植物，丝毫没有注意到叶晖正浑身僵硬坐在一旁，喉结上下滚动像是个紧张以及的木偶。

　　叶晖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沈泽的絮叨，嫌恶似地站起来同他拉开距离，气急败坏道：“你干嘛呀，一大早的自个儿给自个儿浇水，你当你是牡丹花还是狗尾巴草啊！还有……谁跟你是‘咱们’，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也不是爆爆，你再叫我小爆爆，我就……我就不告诉你该种什么东西！”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半晌，全然没有以往的清晰逻辑与言简意赅，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忽而骂了句“粗大胚”就跑的无影无踪，留下沈泽跟元宝面面相觑，丝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爆爆的脾气真的很奇怪啊，元宝……”沈泽玩味似的摸着下巴，又把元宝抱到怀里，正谋划着是不是晚点儿再去咨询一下叶晖，却在片刻之后听见愤怒的跑步声，机关枪似的朝他逼近，继而停在阳伞底下——叶晖眼神躲闪着，双手背在身后，像是藏着不得了的宝藏，在等人主动问起。

　　沈泽从善如流地冲他笑道：“爆……叶老师，手怎么藏在后头啊，有什么宝贝让我也开开眼呗？”话间作势起身，探手去拿，却见叶晖猛然后退，却又不知为何绊在了锄头上，眼看锄头柄就要砸在后脑勺上，沈泽赶忙把人拉住，一个急转身护在叶晖身后，随着一声闷响跟一句“哎呀”，叶晖只觉得整个人撞进一个温暖潮湿的胸膛，跟他记忆中所有的温度都大相径庭，带着肥皂跟汗水的气息。

　　沈泽摸着脑壳直咧嘴，片刻后才转身把锄头镰刀收拾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嘴里念叨着“叶老师没事吧”，转过身来才发现叶晖红着脸颊站在原地，颇有些局促不安地望着他，好半晌才伸出手来，把一袋蔷薇种子递到他面前，别扭道：“笨蛋，就种这个好了，你这个人那么笨，这个不用多打理，以后开花了当做食物也比玫瑰来的好。”他嘀嘀咕咕说完，又加了一句：“整天就知道玫瑰玫瑰的，粗大胚。”

　　“还有，爆爆什么的，你想叫就叫吧，我也拦不住你。”他颐指气使地哼了一声，像是赏赐了沈泽某种不得了的恩泽，见他只是笑着没有答应，又莫名其妙生起气来，转身就走。

　　沈泽看不懂花种包装上的英文，用破烂的手机百度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一种叫做“大马士革蔷薇”的花朵，色泽艳丽，造型繁复，被誉为“花中女王”亦或是“维纳斯之花”，极言其艳绝百花，骄矜高傲。

　　沈泽无端地将之与叶晖联系在一起，都是一样的瑰丽，却又一样的带着细刺，起初开放的时候并没有浓烈的香气，直到盛放之时才能窥见他不负虚名的芬芳与美丽，他知道叶晖还在窗户后面，不由举起花种冲他遥遥示意，大声喊道：“谢谢爆爆啊！我这就种下去，两个月之后大概就能请你吃鲜花饼啦！”

　　花店里没有任何回应，半晌才响起“咣当”一声，像是窗户被重重地关上。

　　叶晖难以描摹心中的情绪，只是莫名地对网店订单中写着“新娘捧花”的一项生出了极大的兴趣，他查看了对方的客户描述，仿佛是某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用极为俏皮的口吻写下了这样的要求——“他呀，是个狗尾巴草一样的家伙，别人都说我瞎了眼，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是鲜花当然没有错，还是洛丽玛丝玫瑰那样纯洁无暇又令人移不开目光的款式……”这里的字号明显偏大，且加粗标红，令人忍俊不禁，连叶晖都轻轻笑出声来。

　　客户接着写：“不过他也不是狗尾巴草，如果硬要说，那就可能是丝绸的缎带吧，还是很朴素的样式，可是我知道呀，只要角度合适，也一样能够散发出温柔的光芒，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请不要大意地为我定制一款捧花吧，希望新娘的好运也能传递到你的手上哦！”

　　叶晖感受到新娘在用独特的方式传达她对捧花的期望，而这种俏皮与艺术化的对话正是他喜闻乐见的方式，而同时对新郎的描述又令他无法遏制地想起沈泽，虽然周身没有任何一处跟美沾边的地方，可偶尔也能瞥见内在的光辉，他的热情被前所未有的调动起来，几乎是蹦跳着想好了花艺的主题——“追风筝的人”——旋即就在货架上挑挑拣拣，轻快地像要唱起歌来。

　　三天之后，他按照客户约定的时间准备好了捧花，主体是将开未开的洛丽玛丝玫瑰，洁白无瑕，别有心裁地点缀以混合着细微亮片的树脂水滴，仿佛朝露凝聚，除了玫瑰自带的绿叶之外，所有的装饰都以薄荷绿的缎带组成，一圈圈围绕在花茎上，连最后的蝴蝶结都是极为朴素的款式——极为贴合新娘的要求与花艺的主题，风筝是美丽而遥远的存在，一如与洛丽玛丝玫瑰一样美丽的新娘，而始终会有在地上奔跑的人能够追上风筝，并许诺她以坚实的幸福，就像紧紧缠绕花朵的缎带，如新郎般朴素，却又饱含着内在的光。

　　他哼着苏打绿的《无与伦比的美丽》，翘首期待着客户的到来，然而直到晚上八点也没有看见有人出现，他直觉自己再一次被放了鸽子，原本心中满溢的为人高兴的情绪逐渐消磨殆尽，跟外面隐隐降临的乌云一样，山雨欲来。

　　虽然算准了手中的玫瑰将会在隔天的婚礼上达到最佳状态，可如果没有人来取，又有谁能看见洛丽玛丝的美丽，又有谁能窥见新娘的心意呢！叶晖这样想着，虽然生气，却头一遭拨通了新娘留下的电话，然而对方一直处于忙音之中，他愤怒之下倔强地站在廊檐上，像是在同谁较劲一样，丝毫不管即将到来的风暴。

　　“爆爆，赶紧回去，这会儿可不是乘凉的点儿。”沈泽远远望见了叶晖，一面打烊一面冲他喊道，可半晌也不见他回应，索性摸出把伞来跑到隔壁，眼看叶晖面色沉沉，心知“小凤仙”模式怕是已经开启，不由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叶老师？”

　　叶晖本能地瞪向沈泽，然而预料之中的怒意跟骂声却没有来临，反而代之以急促的喘息跟委屈的眼神，半晌他才坐了下来，转动着手中的花束把客户再次迟到的事情告诉了沈泽，末了望向虚空喃喃地说道：“大呆子，我想其实你说的对吧，很多人都在为了生存忙忙碌碌，哪里会有人关心一朵花如何盛开，一根草如何发芽，可是……”他失落地踢了踢脚，又道：“可是我就是做这个的呀，我就是希望人们能看到这样的美呀，在我眼里是这样好的东西，为什么在他们那里就不值一提呢？”

　　“他们再不来，明天的婚礼可怎么办呀？”叶晖望了望手机，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半空中隐隐传出雷声，路上的行人逐渐变少，店铺的灯光也一间一间的暗了下去。

　　沈泽像是全然不把这些事情当做烦恼，他点起烟来哈哈笑了一阵，直到叶晖龇牙咧嘴地表示抗议的时候，他才伸手凌空弹了叶晖一个脑瓜崩，起身拍拍手道：“不是说了吗？哪怕只有一个人喜欢你的花艺，你也要坚持的对不对？”话间把叶晖拉起来，颇为乐观地补充道：“这么希望他们看到，那就给他们送过去，结婚嘛，沾沾喜气也不错呀。”

　　叶晖感受到手腕上粗糙又坚定的温度，不由挣扎着站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才不要，我是花艺师，又不是跑腿的，我……反正我不去……”眼看沈泽从车库里开出了他那辆濒临报废的比亚迪，不由狐疑喊道：“你干嘛！？”

　　沈泽打开车窗，笑道：“还能干嘛，叶老师是花艺师，我沈泽就来当跑腿的呗，到时候叶老师看着给报销个油钱成不成？”话间要去接花，却被叶晖闪身躲过，他在心中狡黠一笑，嘴里却开始为叶晖搭台阶。

　　他挠着头道：“怕我没法完成任务？颠坏了花？送错了地址？坏了叶老师的名声？”

　　叶晖听他问一句就说一个“是”字，最后越发理直气壮地点头答应，进而气势汹汹地把花护在怀里，笃定道：“你一个人肯定做不来这事情的，平时就粗枝大叶没个正形，这种关键时刻肯定得掉链子……”他看见沈泽乐不可支地开了副驾驶的门，做了个邀请的动作，立马炸毛喊道：“笑什么笑，你开门干嘛？什么意思？我没说要跟你去啊，笨蛋还笑！”

　　元宝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一下子窜到了副驾驶座上，冲着沈泽“喵喵”直叫，得到他的抚摸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团成一团，全然不顾叶晖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等到他终于坐上车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十点。

　　叶晖不住地解释着自己为什么要跟沈泽去送花，从“不放心元宝”、“怕大呆子不知道如何保护捧花”一直说到“自己要亲眼看看不守时的人长成什么样”……各种理由都说遍了，最后才在沈泽玩味的目光中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走啦！看什么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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