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一周之后，叶晖对于自己再也没跟沈泽打过照面这一情况表示满意，然而在结束了一次花道邀请课程，不可避免的路过“花泽小点”门口的时候，他又被沈泽的低劣品味气到血管胀痛——此前送给他的白菊花已经枯萎，但花盆却不折不扣是个质朴的佳品，沈泽便在里头放上了时令的鲜花，颜色杂乱，丝毫没有搭配的美感也就算了，最令叶晖无法忍受的是，他竟然还在店里放上了其他花艺作品。

　　各色劣质的玻璃花瓶将整个空间的品位拉低了一个档次不止，连带着沈泽本人都显得越发的俗不可耐起来，叶晖看见他还在把不得章法的富贵竹朝花盆里插，终于一咬牙，隔着马路冲他喊：“姓沈的，你给我住手！”

　　沈泽正叼着香烟忙活，闻言被呛了一口，继而呵呵笑着朝叶晖跑过来，自来熟地接过了他手中的花艺工具包，自顾自地将他拦在身侧避开车流，却又不是刻意的关心，仿佛这种对人关照的模式已经是沈泽身上的常态，直到走到阳伞底下，他才问叶晖：“叶老师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叶晖白了他一眼，道：“想来就来，你少管。”话间就把陶盆里的富贵竹拿了出来一股脑丢到了垃圾桶里，进而左右打量里头的鲜花，像是要对它们休整一番，可半晌之后忽而烦躁地挠了挠头发，道：“扔掉扔掉，全都无可救药，全都要重来！”

　　沈泽“哦呦”了一声，摆摆手道：“可花了不少钱呢，扔了多可惜。”然而话没说完就在叶晖倨傲又不容置疑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一副“拿你没辙”的样子把双手举过头顶，改口道：“我就是琢磨着，毕竟是做鲜花饼的，有点儿花啊草啊的应应景什么的……”

　　“你这不是应景。”叶晖示意沈泽跟他走，几乎是从鼻子里喷出一句嘲讽来：“你这是在折磨你的顾客，粗大胚！”他走路的时候天生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骄纵味道，因为白天的课程较为正式，他特意穿了修身的衬衫跟西裤，此刻看来仿佛是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贴合着周身的曲线，跟他一贯追求的美学极为契合。

　　沈泽在门上挂了个“有事外出”的牌子就跟在了叶晖的身后，思绪跟眼神无意间停在了叶晖的腰胯上，此前曾经触摸过的湿润的头发跟光滑的皮肤就如岩浆一般在他心底冒起泡来，“咕嘟”一下，在喉咙里炸成了唾沫下咽的声响。

　　他摸摸脑门，居然出汗了，赶忙咳嗽一声，问道：“叶老师，咱们这是要做什么？”

　　叶晖闻言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笨蛋”，旋即板起脸来，带着一副“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的表情瞪向沈泽道：“还能怎么着，当然是给你搞点儿花艺出来，总不能看你糟蹋了我那些上好的陶盆吧！”说罢在花店的货架上挑挑拣拣，找出来三只容器，一样是矮胖宽圆的青花瓷盆，一样是阔肚细口的樱花陶瓶，最后一样是一只藤草编成的圆球样的花器。

　　他又歪头琢磨花艺的主题，脸上褪去了惯常的暴躁跟冷漠，仿佛完全沉浸于创作的世界当中，显得单纯而又直白，嘴里还不时嘀咕着一些搭配设计类的台词，整个人高深莫测的像是晨雾中的阳光，令人为之神夺。

　　“看什么看，给我拿工具！”叶晖为沈泽黏滞的目光感到不自在，转身支使他帮忙，然而当沈泽再度自来熟地为他系上围裙的时候，他又眼神躲闪着没再说话，仿佛他们之间薄薄的一层空气成为了极佳的导体，令他清楚地感受沈泽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行了，到旁边去，看着元宝。”叶晖一挥手就坐到了工作台旁边，在裁剪的过程中，他的目光专注而敏锐，手指仿佛在拨弄无声的琴弦，将一朵朵鲜花排布成绝妙的作品，相继呈现在沈泽的眼前。

　　青花瓷盆里用树脂浇融成清水的模样，配以睡莲、浮萍以及白芷，看起来清新而又生动；樱花陶瓶里只有一束红菖蒲，无数修长的叶子当中堪堪绽开三点白瓣黄蕊的花朵，颇有一些众星拱月的意思，而最后的藤编花器里，放着无数怒放的绣球，蓝紫辉映，热闹异常。

　　等到三件作品全部完成，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叶晖伸了伸懒腰，回头一看却发现沈泽抱着元宝，已经在扶手椅上睡着了，鼻子里还有着轻微的鼾声。

　　他恼怒地瞪向沈泽，像是要用眼神烫醒他一样，心道自己忙碌了半天，他倒跟乡绅老爷一样等着坐享其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的好事！

　　叶晖摸了一根红菖蒲的叶子，蹑手蹑脚走到沈泽跟前，正带着狡黠的微笑想把叶子塞进沈泽鼻孔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睡熟，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刻正含笑垂眼望着自己，像是纵容宠物胡来的主人一样，在他僵住的一瞬间，甚至冲他吹出口气来，小声道：“这么调皮。”

　　“呸！调皮你妹！我……”叶晖脸上露出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地退回工作台旁边，半晌才找回之前理直气壮的样子，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三件花艺道：“我忙了半天，你倒好，在那儿睡得跟个死猪一样，是人干的事儿吗，你羞不羞耻！”他喋喋不休的说了半天，最终在沈泽微笑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停了下来，似乎沈泽早已看穿了他的心虚跟掩饰，不由暗自腹诽：眼睛这么毒，肯定是见惯了人事，表面上再温和都是装出来的！

　　“哼！”叶晖一指花艺道：“你走吧，不要你钱，算是谢谢你不计较白菊……花……”话一出口就觉得漏了馅儿，才几个字就把心思全都吐露了出来，他尴尬地停住了话头，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反正不要你钱，你赶紧走，别打搅我清净！”

　　沈泽却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所有的表情变化，仿佛一块未经现实打磨的璞玉展示出最为原始的状态，如此的接近生命的本源，他笑了片刻才道：“其实我知道，那天晚上我跟那个女孩子说的话，你大概是听见了。”沈泽摸摸额头，又道：“下次找个软点儿的果子，再不然小点儿也行，砸的我疼了大半夜。”

　　叶晖闻言愣在了当场，涨红了脸颊，想来自己躲藏的技术铁定不过关，被沈泽发现了踪迹，可他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把事情放在心里，仿佛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痛痒，可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说出来却令叶晖再次生出了被人看穿的羞恼感觉。

　　他恨恨地转过身去，嘀嘀咕咕骂了一长串的“粗大胚”、“坏心眼”、“土包子”……发泄够了才转过身来质问沈泽：“你都知道是我砸的，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藏在心里，你烦不烦啊，真是讨人厌！”

　　沈泽笑笑没有说话，反倒问他：“晚了，饿不饿？”

　　叶晖最受不了他这样的反应，不管自己如何生气发飙，到了沈泽那里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面一样，丝毫没有受力的感觉，他挫败地想起了《超能陆战队》中的大白，仿佛沈泽跟他共享了一个性格一样，他一指厨房，索性拼命折腾沈泽，道：“我改主意了，这些花艺我才不要白给你，你给我做八个菜，冷的热的，汤汤水水全都不能少！”

　　沈泽越发地觉得叶晖有着猫咪一样的性子，忽冷忽热，难以捉摸，然而凭借他多年喂养流浪猫的心得，这一点状况还在他的处理范围内，他卷起袖子在厨房里翻找，从洗到切都是一副信马由缰的样子，仿佛任何地方他都能过的舒适泰然，继而热锅下油，随着一阵阵翻炒与搅动的声音，几只骨瓷盘子被相继盛满。

　　叶晖双手环胸坐在桌边，看见桌子上只有四样小菜，一个老醋拌海蜇，一个鱼香肉丝，一个蒜泥芥兰跟一个紫菜蛋花汤，全都是家常的菜式，也没有达到叶晖要求的数量，可沈泽就是极为自然地把碗筷递到他手里，靠在椅子上冲他笑：“吃吧，冷的热的都有，不要学元宝挑嘴。”

　　元宝伏在沈泽的大腿上，不满地“喵喵”直叫。

　　叶晖心里有无数的抗议，像是“明明要八个却只做了四个菜”、“为什么要拿我跟猫来比”、“你凭什么要求我乖乖吃饭”之类，一时又不知道说哪一句，只好低头拿筷子一下一下戳在碗里，半晌才把之前的话题重新挑起来：“那天……那天确实是我砸的你……”他猛然抬起头来，机关枪似的飞快道：“可是谁叫你听那个女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我脾气烂，得罪人，还喜欢粉红色的内裤什么的，都是胡说八道！”

　　沈泽想了想厨房里粉色系的围裙跟碗盘，默不作声的笑了，又听叶晖憋了许久，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还有你明知道我送你那些白菊花是……是有些不好的意思，你干嘛还收，还装的很喜欢的样子，你简直太可恶了，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沈泽替他盛出一碗汤来，一脸无辜道：“没装，好看就是好看，我确实喜欢，把汤喝了。”

　　叶晖又愣住了，他在花艺界算是有头有脸，阿谀奉承跟真心实意的喜欢，他一听就能分辨出来，而沈泽这样云淡风轻的解释无疑属于后者，他又感觉到了有气没处撒的无力感，最后说了一句“我不听！”就再也不理沈泽。

　　沈泽摸出一盒鲜花饼来，边吃边想，像是在组织语言一样，他已经明白，叶晖并非无缘无故地送自己花艺作品，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戳穿他白菊花的恶作剧而心生感激，可嘴里依旧吃了炮仗一样死活不松口，实在是令人觉得有趣。

　　等到两块小饼吃完，他才朝前凑凑，对叶晖道：“叶老师，其实我之前已经打算放弃做鲜花饼这事儿了，老师傅们都说我没天赋，性子太轴，扭不过来。”

　　叶晖一面告诫自己要矜持，一面又不舍地望着盘子里剩下的汤汤水水，只能嘬着筷子上的滋味，心不在焉道：“你还轴啊，这条街上的人都快把你夸上天了，说的好像天底下就没你这号优秀人物了。”

　　沈泽想把自己的过往讲给叶晖听，可终究觉得没有必要，索性撩起了上衣，将胸口上纹着的浮世绘图案亮给他看，厚实的胸肌上赫然是一只龇牙咧嘴的般若，青面獠牙，四周烟雾环绕，看着令人心生敬畏，他见叶晖瞪大了眼睛，不由笑笑：“以前有一阵子性子野，做过些出格的事情，不提也罢。总之以前跟现在差距大得很……”

　　叶晖倒是注意力错位，点头喃喃道：“线条构图什么的倒是不错，这个纹身师傅手艺绝对可以，想不到你人这么土，纹个身还挺有品位的。”

　　沈泽闻言愕然，像是跟不上叶晖的脑回路一样，片刻后才重新找到刚才的话题，又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后来收心了，想要学个手艺养家糊口，剃头啊，机修啊，挖掘机啊什么的学了一圈，最后还属做菜来的得心应手。”

　　叶晖捧着汤碗小口地喝着，闻言闷闷地回：“真是王婆卖瓜，不要脸。”他从碗沿注视着沈泽，又问：“后来呢？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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