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一个星期之后，“花泽小点”的营业额就以喜人的态势节节攀升，虽然是小本生意，但是于乡下出身的沈泽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成功。他合计了一番之后就摘掉了“试营业”的牌子，转而搬出一块镶着花边的黑板，写上了“正式开张，所有产品八折优惠”的字样。

　　因为主营鲜花饼跟其他一些西式小甜点，店铺四周总是弥漫着黄油以及花朵的芬芳，仿佛某种绒绒的气场，令所有靠近的行人都能感受到被俘获的喜悦，“买一点尝一尝”或是“肯定很好吃”这样的念头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周边的店铺的老板总觉得沈泽仿佛无处不在，路过的时候帮忙疏通一下堵塞的水管，或是有乡下寄来的玉米也会分给大家品尝，甚至有些粗重的体力活儿来麻烦他，他也从不拒绝，反而总是把“能帮一把是一把”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上，起先还有气量狭窄的人暗地里说他假把式，不过是想笼络人心，而时间一久，就连最为难缠的理发店老板娘也声称沈泽是他见过最为板正、利索的男子汉。

　　“可惜就是土了点儿，他那个脸蛋，我给他做个发型，保准迷倒一片儿小丫头。”老板娘颇为遗憾地修着指甲，转而吩咐店里的小学徒定了一只花篮送去沈泽的店里，并交代写上“恭贺开张”的字样。

　　小学徒道：“我瞧沈哥隔壁就是个花店，要不直接朝那儿定，也省事。”

　　老板娘“啪啦”一声把指甲刀拍在桌子上，戳着小学徒的脑壳骂道：“一天到晚图省事，隔壁花店姓叶那小子是个好相处的吗？你忘了咱们门口那大音响是怎么拆掉的啦！”她抚着心口坐下，半晌才摆摆手道：“跟阿泽比啊，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小学徒附和了一阵，赶忙找到别家的花店，拿到了豪华以及的花篮以后，一刻不敢耽误，立时送到了“花泽小点”门口，临走的时候还得到了沈泽准备的开业礼盒，当得知沈泽还记得他不吃牛油，特地准备了猪油的酥皮之后，心里不由的赞成起老板娘的话来——沈泽跟花店老板叶晖，确实是性格迥异，无法相提并论。

　　小学徒离开以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的花篮送来，全都是热烈喜庆但又略显俗套的款式，可在沈泽眼里却都是周边邻居的心意，他颇为慎重地将每一只花篮安排到位，以至于到了中午的时候，店门口就仿佛新春花市一样，姹紫嫣红，缤纷绚烂。

　　生意的火爆程度一如试营业期间一样，好在沈泽预备了大量的半成品，随做随卖，一直到了晚上九点才全部售罄，看着最后一位晚归的画着精致妆容的少女拿着打包好的鲜花饼礼盒冲他微笑道谢，沈泽心中满是淡淡的安慰，仿佛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忙碌世界里，他亲手准备的点心，正真真切切地为辛苦生活的人们带来一丝甜蜜的慰藉。

　　而面带微笑的少女在转身之际又忽而盯住了柜台上那一盆已经略显颓势的白菊花艺，左右端详了一番之后才冲着里间喊道：“老板？我发现你这个店很有意思呀！”听见沈泽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才笑道：“外头的那些花篮全都是庸脂俗粉一样的东西，我以为老板不懂花，可是柜台上的这一盆可算是不得了呀。”

　　沈泽闻言眉头一挑，递了一杯冻顶乌龙给他，发觉叶晖的作品被人一眼发现并大加夸赞，他心中没来由地产生了与有荣焉的感觉，并问：“是吧，妹子有眼光，这是别人送的，确实是好。”

　　少女眼看沈泽对他的称呼带着某种朴实的气息，与城里人的叫法相去甚远，不由吐舌暗道“真是个大呆瓜”，旋即皱眉看了看花艺的陶盆，像是发现了什么印记一般凑过去好一番查看方才直起要来拍手道：“怪不得，原来是叶晖，叶老师的作品呀！”

　　沈泽“哎呀”了一声，顺着少女的指尖才发现原来陶盆的边缘，刻着一个极其不易察觉的“晖”字，像是某种造诣上的保证，又仿佛狡黠的心思，带着猫一样的笑容。他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慎重地拿着抹布在陶盆四周擦拭了一圈。

　　“可是奇怪，为什么我看不出这盆花艺的主题呢？”少女索性打开了礼盒，拿着鲜花饼边吃边道：“按说叶晖老师呀，他的作品即便是随手做的，也是有主题的呢，大约就是跟美离不开关系，可是这个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寓意，难道叶老师改变风格啦？”

　　沈泽正在打扫，闻言忽而“噗嗤”一声笑出来，对于少女所谓的“叶晖所有作品都离不开一个美字”表示了极力的赞同，又想起此前叶晖固执地不愿对“赏色时间”让步的事情，心道原来他的脾气已经明显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他在少女对面坐下，又把他的茶杯斟满，无奈地摇头道：“哪里会有什么主题啊？你发现没有，这里头都是些白菊花。其他的我叫不出名字，可也是白惨惨的。”

　　少女狐疑道：“白菊花怎么了？”

　　沈泽回想起试营业当天的情状，脸上露出莫可奈何的微笑，继而把前后细节一一告诉了少女，末了才道：“哈哈，你想啊，这些个白鲜鲜的花基本都是葬礼或者吊唁的时候才会用上的玩意儿，晦气的很，叶老师哪会不知道……”他想了想又道：“那天我的店面刚好开张，他就送了这么一盆过来，估计是我哪儿做的不地道，惹他生气了，所以故意想气气我，要不然就是要给我个下马威……”话到这里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无奈地摇摇头。

　　少女闻言露出个惊讶的表情，进而颇为笃定地点点头，摸着下巴道：“你这么一说，倒像是叶老师会做的事情，外头说他虽然花艺造诣很高，可是呀……”他凑到沈泽跟前信誓旦旦道：“脾气可暴躁了，一有点什么不如意的，就会大发雷霆，迁怒别人。”旋即又把外头有关于叶晖的风言风语一一告诉了沈泽，丝毫没有发现站在街角路灯旁的人影。

　　叶晖站在阴影里探头望着沈泽跟对面的少女，气的龇牙咧嘴，暗道：“你才暴躁，你才迁怒，你全家都暴躁，哼！”

　　他原本只是带着元宝出来散步，可一来沈泽说话声音大，二来元宝死活要朝隔壁跑，他无奈之下只能跟在后面，却不料听到了这样的对话，当得知沈泽对他送上白菊花的小心思早有所知的时候，他一面觉得羞臊难耐，一面又生出一股被人蒙在鼓里的恼怒，而当少女将外界对他的评价细细说来的时候，他更是觉得热血涌上了脑门，差点冲出去跟人理论。

　　少女的声音宛如细碎的刀子，一点点割在他的心上。

　　“有些人就说，坚持自己的信念是好事，可是要是强行要求别人也跟着他那一套就未免有些矫情啦。”

　　“因为太在乎花艺作品，以至于得罪了很多前辈，我觉得呀叶老师是太耿直，可是好多人都觉得这是情商低，没法在现代社会生存。”

　　“还有之前那个花艺比赛，得冠军的是他的师兄，原本多要好的两个人，我瞧着叶老师的微博里全是两个人的合影，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颁奖现场打起来了，闹的可难看啦。”

　　叶晖从来都标榜自己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只要自己的作品足够优秀，自然会得到认可，然而现在听闻这些流言蜚语，眼里还是涌起一片热辣的模糊感，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沈泽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少女，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道：“好了，这些事情不能当真的，你不要再说了。”

　　少女摆摆手，道：“我当然知道，我是叶老师的粉丝，我可喜欢他的作品啦。只是，我也希望能有更多人喜欢他，而不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埋没在口水仗里。”

　　沈泽点起烟来，半晌才道：“知道我为什么留下这盆白菊花吗？”

　　少女摇头，沈泽若有所思地望着虚空，道：“其实我能知道一点他心里的感觉，不被人理解，觉得自己的处事原则跟全世界针锋相对，还有很多人劝你成熟一些，理智一些……”他笑了笑，又道：“这些我都经历过，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哪怕一点点的肯定也能让人坚持下去，是不是？”

　　“况且，喜欢一个人就要喜欢他最真实的样子对不对？”沈泽挠挠脑袋，像是在组织语言，半晌又道：“会在别人开业第一天就送上白菊花这样晦气的东西，这才是最真实的叶老师，最真实的小爆爆吧。”

　　“他把最为原始坦诚的一面展现了出来，我又怎么能戳穿他，拒绝他恶作剧的小礼物呢？”

　　“况且，菊花跟葬礼啊，晦气什么的，我也不大信。”

　　少女闻言忽而愣住，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衣着土气，仿佛北极熊一般的店主竟然能够说出这样逻辑分明，情感真切的话来，为了给叶晖一点善意的慰藉，可以收下在旁人看来极为冒犯的礼物，可谓是极大的耐心与包容，然而片刻之后她的注意力就被“小爆爆”三个字吸引过去，不由转移了话题，问道：“小爆爆是个什么鬼？”

　　“嘘……”沈泽闻言才知道说漏了嘴，不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讪笑道：“就是，我跟你们叶老师打过几次交道，觉得他确实脾气火爆了点儿，就私下给他取了个小花名。”他像是要极力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常性，又补充了一句：“我听他学生还叫他‘小凤仙’呢！”

　　少女闻言哈哈大笑，场面一度失控，片刻之后对话就变成了类似于粉丝交流一样的局面，沈泽耐心地听取了少女对于叶晖方方面面的介绍，不时点头摇头，加以补充或是修正，仿佛两个屠夫在讨论案上的羊肉一般，气氛热烈到难以想象。

　　“去你妹的小爆爆啊！”叶晖跺了跺脚，表情都被气到扭曲。

　　起初听完沈泽的话，他的心里还略略有些感激，可片刻之后就对他满脸痴呆的笑容跟事无巨细一概打听到位的举动感到羞恼，他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供人品鉴一样，当听到少女说出“有传言叶晖老师特别中意粉红色的内裤”这样的八卦时，他终于忍不住弯下腰来捡了颗路边的小野果，瞄准了沈泽扔出去，嘴里恶狠狠地嘀咕：“我叫你看看什么是小凤仙！什么是小爆爆！”

　　“啪”的一声，沈泽脸上一凉，立刻黏满了酸甜的红色汁液。

　　他望向野果飞来的方向，似乎看见了匆忙离开的身影，笑了笑便送走了少女，起身回店收拾打烊。而叶晖则一路小跑藏在了廊檐的阴影里，他探头看了看隔壁，没见到有人追来，心里半是得意，半是懊恼，片刻后盯着元宝道：“什么小爆爆，这个人不仅粗大胚，脑子还有问题！”

　　“你才小凤仙，你才小爆爆，神经病！”

　　他忽而捂住脸颊，可疑地咬住了嘴唇，半晌之后又开始想刚才沈泽说他也曾经历过不被人理解，理念跟其他人产生冲突的经历，可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像自己一样的激烈与坚持，反倒处处透着一股圆融平和的气质，也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兼之他明明知道白菊花里的恶意，却照单全收还不动声色隐瞒下来，怎么看都像是城府极深，精于世故的样子，这令叶晖产生了困惑，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知世故却又不世故的人吗？他摇摇头，哼声道：“他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粗大胚一个，谁再找他谁是狗！”

　　沈泽拉下了卷帘门，忽而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不由挠挠鼻子熄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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