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平常人见到叶晖都会觉得他难以相处，甚至是尖酸刻薄且脾气火爆，而沈泽却觉得在这样尖刺棘张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一点渴望被理解的柔软内在，他叹息着把叶晖安顿在扶手椅上，继而跪在地上同他视线齐平，看了半晌才把布偶猫送回他的怀里，旋即四下打量，正看见桌子上是摊开的各类花艺书籍，满桌的枝叶残余，尽头摆着一盆清新素雅的蝴蝶兰花艺，上头的标签上正写着刚才那位少女的名字。想来叶晖确实已经完成了作品，但却固执地恪守自己的“赏色时限”的原则，拒绝交出已经超过最佳观赏时间的花艺。

　　沈泽无奈地笑笑，半晌才挠挠头道：“叶老师吃过没有？”

　　叶晖不说话，忽而抱着膝盖蜷缩进软垫里头，只留两只眼睛无意识地望着前方，喃喃地应道：“不饿，刚才谢谢你啦……”

　　沈泽忽而觉眼前正蹲伏着一只受伤的猫科动物，渴望被人安慰却又不愿意主动开口，他伸手想要摸摸叶晖的脑袋，又觉得以两人的关系来看，这个举动无疑显得过分唐突，转念之下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给你做吧，我以前当过厨子，手艺还行。”眼看叶晖还是不说话，只能又道：“那我去厨房了？”

　　叶晖瞄了一眼沈泽手上的烫伤，点了点头，等到沈泽走远了才别扭地加了一句：“……浴室的洗漱柜子里有消毒药水跟创口贴。”

　　沈泽正卷起袖子料理冰箱里的食材，刚被冷水激到伤口就听到叶晖这样的一句嘱咐，心里莫名其妙地像是踩在云絮里一样，应了声“没事儿”就开始切菜下锅。饶是材料有限，他仍是在半个钟后端出了三样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一个凉拌莴笋片，一个青椒小炒肉，最后是一煲丝瓜豆腐鸡蛋汤，眼看还有几颗冻住的蛤蜊，也就一并放进了汤里，成色乳白，颇有些鲜味。

　　沈泽是个喜欢照顾人的性子，凡事都要上心一些，以至于碗盘端上了桌子，他犹嫌不够，径自把饭盛满递到了叶晖手里，守着他吃了第一口才折回去收拾桌上的枝叶垃圾，末了也没坐下，反倒一个人倚在门外抽烟，不时望望叶晖，看他一口一口吃的慢条斯理才松下一口气来，无奈地笑笑。

　　“跟猫似的。”他蹲下来跟布偶猫并排坐着，挠挠他的下巴。

　　叶晖手上嘴里都没停下，一筷一筷却有些食不知味，他自小性子冷淡较真，对于自己坚信的原则从不退让半分，以至于交心的朋友几乎没有几个，而沈泽这样自来熟的关心更是见所未见，除了顺着他的安排之外，叶晖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半碗饭下肚之后，他的思绪又被味蕾夺走，不得不说，沈泽确实厨艺不错，好比眼前的三道菜，
　　凉拌莴笋清新鲜香，因为添加了芝麻油跟白醋而显得异常开胃，青椒小炒肉则是浓油赤酱，带着辛辣令人浑身冒热气，只是最后一道蛋汤有些缺憾的地方，叶晖入口的时候就觉得味道有些怪异，再一看勺子里躺着一只蛤蜊，就立马嫌恶地吐在了碗里。

　　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跟对花道执着一模一样，凡事都要力臻完美，但凡摆过几天的食物都会被列入垃圾的范畴，饶是对沈泽的一点感激也没能让他改变这一点坚持。

　　“喂，沈……老板！”他踌躇了半晌，冲着大门喊道。

　　“哎哎，叶老师你等等。”沈泽赶忙把烟灭掉，推门说了声“叫我阿泽就行”，旋即就在叶晖对面坐下，问道：“吃好了？”

　　叶晖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看沈泽就着他吃剩的汤菜把余下的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心里立马生出一股“这人实在太过自来熟”的不适感，仿佛是独居生物的领地遭到入侵一样，他的眼里露出为难的神色，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沈泽眼里。

　　沈泽愣了愣，赶忙放下碗筷，哈哈笑道：“乡下人，随便惯了，叶老师别见怪。”话间想收拾杯盘碗碟却又半路停下来，干脆道：“算了，明儿给叶老师换套新餐具。别嫌脏哈。”

　　叶晖有一种心思被人看穿的羞恼，他倏然抬头望向沈泽，像是有什么火爆炸毛的句子就要脱口而出，可最终还是瘪着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眼神左右飘忽，半晌才道：“今天谢谢你，那个女孩子太可恶了，明明是自己不对，还要撒泼耍赖……”

　　沈泽无意于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别人身上，可今天的事情摆在平常人眼里恐怕就是双方各有责
　　任，甚至支持“叶晖过分矫情，无理取闹”这一观点的人还在多数，只是此刻叶晖有意无意地望向沈泽手上的伤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令沈泽颇为受用，他也不想过分反驳叶晖，就换了个说法，道：“下午那个拾荒的阿公，叶老师还记得吧？”

　　叶晖像是困了，伏在桌上拿手指在桌角画着圆圈，应道：“记得。”

　　沈泽从没见过他平心静气地说话的样子，闻言越发的生出一点兴趣，道：“看着邋里邋遢，身上
　　也不干净，估计叶老师是瞧不上眼的，觉得这种人……怎么说来着？”他努力回忆叶晖的措辞，继而学着他的腔调捏着嗓子道：“觉得这种人完全没办法理解生活与花的美丽。”

　　叶晖并非没有同情心，但一码归一码，同情的同时也承认自己心中确实如沈泽所说的那样，认为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无法体悟到人生美好的真谛，需要有钱有时间，才能支撑起美的追求，他点头应道：“没错，我一直这么认为。”

　　沈泽看他一脸的理直气壮，心道叶晖必然是没有受过挫折与苦难，一路在顺境中才长成了这样棱角分明，恃才傲物的性格，但过分偏执也终究不是好事，沈泽只能试着劝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一帆风顺，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拥有生活，更多的人正辛苦地、努力地挣扎在生存的层面上，可能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再去追求所谓的美。就和那个拾荒阿公一样，光是吃饱穿暖可能就要用尽了力气。”

　　叶晖闻言有了瞬间的迷茫，可片刻之后还是倔强地抬起头来望向沈泽道：“我不管，那是他们的事情……”话间垂下眼帘，半晌才嘟囔道：“但是就算生活很辛苦，一点点守时的观念总是最基本的吧，花开过了就不好看了……”

　　“她还骂我矫情！我才不矫情呢，哼！”

　　沈泽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叶晖脱下了防卫的外衣，努力地同自己争辩，而这样惊鸿的一瞥令他满眼笑意，直到叶晖再说不出其他话来才道：“是是是，她当然有不对的地方，不过有时候我觉得美这种东西，也没必要想的那么狭隘，春天开的花有他好看的地方，难道枯萎的时候就变得一无是处吗？”他搜肠刮肚地想要憋出一句诗，却又在中途卡壳，只记得诗里写是枯萎的荷叶，具体细节却全然没有印象，只好无奈地笑起来。

　　叶晖绷着脸，“哎呀”了一声才道：“是‘留得残荷听雨声’啦！大笨蛋。”

　　“对对，就是这句，就是听听雨落在枯萎的荷叶上的声音不也是一种美吗？”

　　叶晖把头埋进臂弯里，闷闷道：“我才不跟你玩文字游戏。”

　　沈泽笑笑，其实他一直觉得美这种东西大约是一种心灵上的体验，是一种对积极乐观且正面的事物的认可与欣赏，而他自己也有一套对美的认知概念，那就是给予辛勤劳作或是困苦无望的人以一丝慰藉，不管是食物还是语言，陪伴或是微笑，这些于他，都是美好的事情，所以看见叶晖的处境之后，他止不住地想要宽慰开导他。

　　他见叶晖没再说话，索性把碗里头的剩菜挑拣出来，用水洗过一遍，拿到门口去喂流浪猫，在一阵“咪咪”的呼唤之后，就有三两只野猫凑了过来，碍于元宝的威严不敢凑近，只在廊檐边上来回的逡巡。

　　沈泽把元宝抱进怀里，竟然没有遭到拒绝，旋即对他喃喃：“不要欺负这些小猫哦，每个人的生活都很辛苦，你有鱼腩拌饭，把这些小肉渣子让给他们好不好？”说罢挠了挠元宝，但见他慵懒地叫了一声便缩成了一个毛团，像是默许了沈泽要求一样。

　　叶晖听见沈泽跟元宝说话，心里暗自骂了声“傻瓜”，可刚才沈泽有关于美的说法却令他有些迷茫，难道相较于感官上的享受，心灵的体验才更贴近美的真谛吗？是不是自己也该在美的执着上稍微的让上一步？

　　他猛然摇头，起身冲到走廊上，嘴里颇为急切地吼着一句：“我才不听你胡说，大呆子，我有自己的想法！”，却发现沈泽正逗着几只流浪猫，此前他觉得这些土猫长相平凡，完全入不得自己的法眼，此刻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它们也有某种可爱的地方，其中一只大胆的狸花猫绕在自己脚边，讨好似的蹭着，更令他生出了抚摸一番的冲动。

　　然而终究不愿意暴露自己更多私密的面目，叶晖轻轻踢开猫咪，哼声道：“走开啦，一点都不好看，我只喜欢元宝那样又美又贵的猫咪……”他越说越没有底气，眼看沈泽笑眯眯地望向自己，才一把夺过元宝，关上大门道：“笑什么笑啦，你还不回去，不用开店了吗！”

　　沈泽摸摸鼻子，竟然在电光火石之间给叶晖取了个绰号——小爆爆，脾气火爆的不像话——念及此处就哈哈笑起来，在叶晖莫名其妙的目光中道了声“再见”就转身离开。

　　叶晖倚在门后面，心里思绪漂浮，继而望向元宝，忽而龇牙咧嘴地质问他：“你跟他那么亲近做什么，通敌卖国吗？你没看他是个土包子，你是小仙女吗？”

　　元宝翻出一个应对智障的白眼，倏然跳进了扶手椅里，在叶晖炸毛的叫骂声中团成一坨，再不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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