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推门就闻见空气中满是硝石刺鼻的气味，叶晖嫌恶地皱起了眉头，朝着隔壁走去，其时已经过了两点，上班族们重新回到了写字楼里，步行街也就随之冷清了下来，沈泽的电子喇叭声响在就愈发地显得突兀又可笑，叶晖把白惨惨的花艺捧在显眼的位置，想要在第一时间给沈泽一个下马威，却在下一秒发现他正端着托盘站在太阳底下，同一个伛偻的老人说话。

　　老人衣衫褴褛，脚下的编织袋里塞满了纸箱跟易拉罐，想来是靠捡垃圾为生，此刻正拘束地坐在“花泽小点”外唯一的一张阳棚长椅底下，望着桌上满碟的鲜花饼跟茉莉香茶连连摆手，用含糊不清的话对沈泽道：“只想要口水喝，喝完就走……”

　　沈泽同其他几个顾客说了声“招呼不周”，又笑眯眯道：“想要什么自己选，价格都在标签上，结账扫码给我看一眼就成，现金麻烦走两步，店里现在就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您几位多多担待。”说罢却乐呵呵地坐在了老人对面，把瓷碟推过去，笑道：“没事儿，您尝尝，我今儿也是开业酬宾，来的都是客，就当替我试试味道了。”

　　他把茶杯倒满，两只手递过去，又道：“不收您钱，想吃多少吃多少。”

　　老人咽了口唾沫，起先还有些拘谨，眼看沈泽一脸温和无害也就放宽了心，狼吞虎咽起来，期间不时含糊地说上几句“好吃”就再也顾不上其他，等他吃完了沈泽又把店里的纸箱废料全都撕成板状，替他一一码好丢进蛇皮袋里，递了香烟给他之后才把人好好送走。

　　顾客里头有人问：“老板呀，你认识那人呀？”

　　沈泽笑着点起烟来，麻利地替他打包鲜花饼，眼看盒子半满索性多送了一枚，闻言应道：“哪儿能啊，就看着挺可怜的，能帮一点是一点。”说罢收钱找零，动作有条不紊，仿佛某种庄重的大型犬类，对于一切都抱着不紧不慢的善意，一身的乡土气味也因此带上了几丝温暖质朴的意思。

　　顾客闻言低头笑笑，竟然掏钱另买了一盒，却不拿走，反倒要求沈泽如果见到有需要的人，就把甜点送给他们。沈泽欢声应了，感慨于善意的传播速度是如此之快，转头的瞬间就瞥见一个身影捧着花盆想要离开，不由高喊了一声：“叶老师！”

　　叶晖“哎呀”了一声，生生顿在了原地，心里不住地腹诽沈泽的眼神真是时好时坏，昨天夜里把自己当成贼，今天却又一眼看出他来，真是无可奈何。

　　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叶晖心中生出了一丝羞赧，不仅为自己心胸狭隘，想要用“葬礼常见的白菊花”这样低劣的手段给沈泽难堪，还因为自己对于流浪者、拾荒者从没有过出手相助的意思，他嫌弃他们的生存状态——贫穷、肮脏、朝不保夕——跟他对于生活之美的理解相去甚远，哪怕稍稍接近都会觉的气场受到污染，无法再专心体会花艺中的真谛。

　　而沈泽所做的一切似乎又都是顺理成章一般的自然，仿佛褪去了各自的角色之后，人与人之间并无多少差别。叶晖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刹住了念头，暗自喃喃：“他怎么做是他的事，他愿意当烂好人就让他当，我干嘛要跟着不好意思！”嘴上虽然强硬，可心里到底受到了一丝感触，旋即把花收在背后，支支吾吾地应道：“你……你好啊，沈老板。”

　　沈泽一脸的受宠若惊，摆摆手道：“不敢不敢，叫我阿泽就行。”话间看他站在太阳下，白的仿佛油润的羊脂玉，心里就止不住地轻飘飘，他把人拉到阳伞底下，接二连三地问他“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饼？”、“热不热？”、“有没有感冒症状？”……诸如此类的问题，半晌忽而看见叶晖藏在身后的花艺，还有上面贴着的“开业大吉”的白色布带，立时雀跃道：“这个是要送给我吗？”

　　叶晖听得眉头直皱，心说这个人真是没有一点眼力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身肌肉也不知道给脑子健健身，可看着沈泽殷切热络的目光又觉得无法说出个“不”字，只能把花艺递到他手上，胡诌了一个理由道：“对啊，不过你别看是白色的啊，这个叫做太阳小雏菊，在西方被当做纯洁神圣的象征，可以祛除厄运跟灾难……”

　　沈泽端着花盆左右端详，一脸捡了便宜的兴奋模样，对于叶晖的解释照单全收，高兴了好半天才把花艺放在了柜台上最显眼的位置，仔细调整了角度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掏出手机要叶晖给他和花艺拍一张照片。

　　“算你识货。”叶晖颇为倨傲地接过手机，发现是不知名的安卓智能机后又嫌弃地“啧”了一声，打开镜头之后才发现沈泽正小心翼翼地把手摆在花艺后面，做了个虚虚的展示动作，模样极为虔诚，衬着他脸上的笑容，仿佛一只带着温度的敦厚雪人。

　　“居然是栗子色的头发，也不知道染没染过。”叶晖暗自嘀咕，一连拍了几张之后才把手机还给沈泽，对于他颇为欣赏自己花艺的态度表示极为受用，心情也跟着舒畅许多，他活了二十五个年头，除了家人之外，最为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花道造诣。他少有的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抱着布偶猫坐在阳棚下问沈泽：“你说这件花艺好，好在什么地方？”

　　沈泽一面给他倒茶，一面把阳伞的角度调整合适，想了半晌才道：“我也说不出来，可要是你问我好看的花艺该是什么样儿的，那肯定就是叶老师做的这一盆了。”他生怕自己笨嘴拙舌惹恼了叶晖，察言观色了片刻又道：“以前我跟着学手艺的那师傅说过，好就是好，过分细究它好在哪里，反倒没有意思。”

　　叶晖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白眼都快翻到了脑门上，沈泽根本就是个不懂生活与花之美的门外汉，方才的赞赏也只是流于表面，根本不知道这一盆花朵的结构摆布、主题表现，简直像是牛饮龙井，活活糟蹋。

　　他没了兴致，拍出一张百元大钞当是茶水费，又把沈泽的喇叭关掉，说了句“你再开着玩意儿，我就去物业投诉你扰民”，旋即头也不回的往花店走，等到沈泽揣着零钱找上门的时候，玻璃上早就挂上了“工作中，闲人勿扰”的木牌，他看看躺在走廊上晒太阳的布偶猫，不由蹲下来问道：“真是物似主人型，跟叶老师一模一样。”

　　布偶猫像是要印证他的说法一样，慵懒地转过头去。

　　晚上下班的时候，“花泽小点”迎来了又一波营业高峰，沈泽忙得陀螺一样团团转，一直到了八点多才抱歉地对顾客解释今日份的鲜花饼已经售罄，面对抱怨着散去的人群，他一面懊恼每日定额预估的太少，一面沾沾自喜地觉得这算是一场漂亮的开门红。

　　正准备关门准备第二天的甜点，却忽而瞥见布偶猫踱进了店里，占山为王一般卧在了柜台上，沈泽探出头去左右看看，没有瞧见叶晖的身影，刚准备了一些鱼腩拌饭喂猫，就听见隔壁传来了熟悉以及的怒吼。

　　“滚！你自己的问题凭什么怪到我头上来，简直不可理喻！”

　　沈泽眉头一皱生怕要出事，赶忙跑到花店门口，正看见一个妙龄少女双手叉腰，分毫不让地堵在廊檐上，听闻叶晖的怒骂之后也丝毫没有惧意，反倒一指头戳到了叶晖的鼻子前边，回道：“你可真是疯了！拿钱不干活儿还有理了，真是上了你的当，什么花艺大师，花道鬼才，我看你是内分泌失调，有病就去看医生，对我吼什么！”

　　“要么退钱，要么给花，你看着办！”

　　沈泽眼看着叶晖又要变成一碰就炸的“小凤仙”模式，赶忙上去把他拉住藏在自己身后，做拦停似的冲着少女笑道：“小妹妹消消火，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这么生气，大热天的。”话间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罐自己店里手作的茉莉蜜茶，精巧的小陶罐上封着油纸，用棉线紧紧捆住，周围泛着清凉的水汽，令人一见倾心。

　　少女眼看沈泽人高马大，却又态度谦和，兼之面相出众，不由软了口气接过蜜茶，尝了一口立马露出一个遇见新鲜事物的表情，继而仰头喝完才斜睨了一眼叶晖道：“你问他呀，都是他干的好事！”

　　沈泽感受到叶晖分毫不让的气势，在他冲上去理论之前拉住了他，用的是一种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力气，他转身稳住叶晖的双肩，皱眉道：“叶老师，你也冷静！”

　　叶晖被他困的动弹不得，本能地抬头与他对视，然而视线相交了片刻便在沈泽毫不躲闪的注目下败下阵来，他一把挥开沈泽，掏出一张订单似的表格戳到了少女的面前，冷声道：“说好的四点来拿，现在几点？过了时间的花艺根本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我做了，所以收你的钱，你迟到了，所以拿不到花。就是这么简单。”

　　他言辞刻薄，却又偏生逻辑清楚，令人无力反驳。少女听他言简意赅，终于头疼似的摸出一支烟来，唉声叹气道：“我说老板，你也真是较真过头了，不就是束花吗？我晚来一会儿还能有什么差别不成，我看我们各退一步，我给您赔个不是，您就把那花给我，我还赶着送人去。”

　　“没有，你这种人根本不懂得欣赏花艺，不用再说了。”叶晖甚是倨傲，甚至从鼻孔里喷出气来，活像一只人型的布偶猫，说罢转身就走，丝毫不在乎少女的脸色难看至极，竟然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拿出一只zippo点燃了朝他冲过去，想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然而片刻之后，随着“哧”的一声，火焰倏然熄灭，皮肉烫伤的声音与焦枯的味道同时传来，叶晖皱眉回头才发现沈泽一手拽住了少女，一手堪堪握住了打火机，用掌心盖灭了火焰，脸上的笑容同往日不一样，不再是空洞的温暖，反倒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他掏出钱来递给少女，道：“叶老师大约是最近累了，我替他说声对不起，这点钱不知道够不够你的定金？”

　　少女只觉得沈泽的身影在灯光下看来如山镇海，不由瑟缩着接了，嘀咕了一句“够了”就匆忙退到了马路边上，临走之前还不忘朝着叶晖的花店比了个中指，震天响的喊了一句：“美你大爷，就你知道好看，就你懂花，全世界就你知道美行了吧！”

　　“滚！”叶晖暴怒地砸出一团花球作为回应，布偶猫受到惊吓，钻进了沈泽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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