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把我的花艺砸烂，同我把唐骏的奖杯毁掉，本质上其实是同一件事情，对不对？”

　　叶晖把马尾少女的花环递到她手里，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番——花朵配色得宜，各类植物配比合适，点缀方面也是别具一格——旋即又道：“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情，因为自己在乎的东西被别人伤害，被别人轻视，所以想要报复，想要发泄怒火，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我也不怪你。”

　　短马尾少女闻言脸颊赤红，心里闪过异样的猜测，却终究没敢多想，有关于唐骏与叶晖的恩怨似乎远远不止她所看到的那样，随后喃喃道：“我知道我的做法有些过激，可……”

　　她似乎还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番，可终究觉得没有必要，只是微微弯腰鞠躬，仿佛道歉一样，却在低头的刹那被叶晖扶住。

　　叶晖轻笑着与她对视，道：“我能看出来，你也喜欢花艺，而且很有天赋。会做出那样冲动的事情，我觉得一来是因为感情激烈，不允许别人诋毁自己喜欢的人物，二来也是敏感纤细，这些是艺术家的特质，你应该感到骄傲才是。我不怪你，你也没有必要去道歉。”

　　他望了望台下的观众，忽而叹息道：“可是你有没有发现，即便是在比赛那一次，我几乎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想到的都不是去毁掉唐骏的花艺，他那一盆冠军作品已经被做成了干花，保存在了美术馆里……”

　　他用双手拢在少女的手心上，继而紧紧捂住花环，道：“因为花朵跟花艺这样美好的事物，实在是不适合承受我们的怒气，如果真的喜爱花艺，就该珍惜重视它们，而不是将之当做发泄的工具，当做攻击别人的弱点，对不对？”

　　“如果你还觉得生气，大可以来打我，骂我，这些我都无所谓。”

　　“可要是把自己喜欢的花艺作品毁于一旦，我想事后多多少少都还是会后悔跟惋惜吧。”

　　马尾少女闻言忽而眼眶潮红，轻轻摩挲已然四分五裂的花环，茫然地摇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说过，不用道歉。”

　　叶晖摇摇头，像是兄长一样轻抚少女的额头，继而道：“人都会犯错误，我会，你也会，大家都会。”他转头望向沈泽，眼神一如爱琴海的暖风，湿润而又朦胧，在得到沈泽微笑一般的回应之后，他的心中充盈起巨大的勇气，仿佛亟待展翅的雏鹰。

　　“可有人让我知道，要学会原谅跟包容，微笑着承认错误，努力去改变自己。这也是美，也是我现在想要传递给大家的心情，它甚至超越了所有的感官体验，是更为深层的情感的一部分。”

　　他像是带着福音的天使一样笑了起来，喃喃道：“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少女，继而挥手划过整个讲座会场，又道：“有的人缺陷比较大，那并非他们生而遭受诅咒，相反，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们的芬芳。”

　　“所以不要责怪自己，我也曾经同你一样激烈，一样容不下任何诋毁自己心爱事物的人与事……”

　　叶晖轻抚自己的胸口，像是心房中有抑制不住的汹涌情绪，又道：“曾经我也为这样的激烈感到苦恼，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能够坚定不移的喜欢着什么，其实是造物主最大的恩赐，所以你完全可以继续崇拜敬爱唐骏，但是，对于世上不同的种类的美，也要报以宽容跟理解，好不好？”

　　沈泽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叶晖，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背后生出羽翼，化作唱诗班里头顶光环的歌颂者，在管风琴悠扬庄重的回音里，将心中对美的理解传播给在场所有的人，他几乎是以膜拜太阳的姿态凝视着叶晖，仿佛虔诚的信徒，继而喉结滚动，不自觉地想到了刚刚百度出来的那一首《光》。

　　“虽然这只花环损坏了，那也丝毫无损于它的美好跟绚烂，因为这里头倾注了你的心血跟感情……”

　　叶晖把马尾少女再度邀请到舞台中央，循循善诱道：“所以，我们试着把它复原，赋予它的新的意义，你觉得怎么样？”眼看少女愣愣不语，更是主动把修枝用的剪刀递到了她的手里，鼓励似的默默微笑。

　　“我可以吗？”

　　马尾少女怔怔地凝视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得到叶晖的原谅，并被赋予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望向叶晖，许久之后忽而攥紧拳头，抿着嘴唇艰难道：“……叶老师，我尊称您一声叶老师，您说您跟唐老师之间的事情还有隐情，您对此问心无愧……”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虽然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小莓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插嘴喝道：“废话，当然是真的！真是榆木脑袋，一堆浆糊！”嘴里骂骂咧咧还要再说，却被叶晖用佯装恼怒的眼神制止，继而瘪着嘴站到马尾少女的身边，不耐烦道：“你是要怎样，赶紧说完，省的叶老师还要在这儿开导你！”

　　马尾少女喃喃道：“虽然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是……”她深吸一口气，骤然握紧了手里的剪刀，望向叶晖道：“但是我愿意试着去相信一次！我愿意相信叶老师！”话间像是终于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一样，她倍感轻松地笑了起来。

　　其实在讲座的过程中她就已经有了动摇，叶晖对于花道的坚持与许多理念都与自己不谋而合，甚至比唐骏更平易近人，更接近美的本真，包括这次讲座的目的——让平时劳碌奔波的人也能有机会接触到高雅艺术——也令她心生钦佩。

　　她与自己的伙伴们不止一次地想要向唐骏讨教花艺技巧，却都被拒之门外，此前一致认为是自己学艺不精，无法跟上唐骏的思路与境界，但反观今天的情状，她又恍然大悟，美这样的东西，根本没有特定的标准，没有一种美可以凌驾于另一种之上，也没有一种美会比其他同类卑微低贱，唐骏没能交给她们的知识与道理，叶晖却以如此质朴的方式悉数相授。

　　“好，那就开始吧。”

　　叶晖笑着催促马尾少女，满脸都是云淡风轻，看透一切的表情，而心里却翻江倒海，背后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短短的一段对话耗费了他多少的心思，其中又有多少的担忧与惊慌，生怕自己无法赢得这些热爱花艺的少女们的支持。

　　此前他是独来独往的孤狼，对于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的景色从不愿与其他人共享，因为力量与眼光上的差距，他甚至从来不把旁人当做同类。

　　“优秀的人总是孤独的。”他总是这么想。

　　他把花环上破损的蔷薇花替换成干净的栀子，剧烈的心跳仍旧在胸腔中奔突跳跃，眼神却不可遏制地向着沈泽飘过去，在眨眼的瞬间里，他与沈泽目光相接，一如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所有的不安与紧张都找到了港湾与怀抱，在下一刻变作沾衣欲湿的杏花小雨，温热而又酸胀。

　　马尾少女在叶晖的指导下终于修复了自己的花环——所有残破的花朵都被仔细的修剪过，主体部分断裂的枝干却没有更换，反倒用绸带精心的编织，连接，寓意即便是有缺陷的东西，也能在合适的修补下绽放出瑰丽的光芒。

　　点缀用的粉黛乱子草已然分崩离析，却被别出心裁的薰衣草代替了原有的位置，因为浅淡的紫色与芬芳的香气，较之原来还要更胜一筹。

　　马尾少女把一截带着红色果实的槲寄生镶嵌在花环的中央，并系上了两颗铜质的铃铛，原本艺术气息浓厚的一件花艺作品忽而就变得俏皮可爱起来。

　　小莓原本黑着脸站在一旁，见状也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一时情急之下竟然出声赞叹，话一出口又觉得丢脸，索性红着脸道：“你别多想，我可没原谅你……”她一嘟嘴，又道：“但是叶老师说了，花艺是花艺，人是人，这个花环确实好看，我也不怕你笑话，就直说了。”

　　马尾少女闻言只觉得眼前这个叫做小莓的少女，性格直爽，爱憎分明，其实跟自己是一样的性子，不由低头微笑，几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旋即捧起花环，径自走到叶晖跟前，踌躇了许久才道：“叶老师，这个花环是我自己想着搭配修剪的，虽然不及您的作品，但是……”

　　她忽而鼓起勇气，抬头道：“但是您说过，万事万物都有缺陷，美也没有唯一的标准。我想把它送给老师，就当是赔罪了……”话间不待叶晖回答，就把花环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咬着嘴唇跳到了一旁，同自己的女伴们打量了片刻就吃吃笑了起来。

　　小莓倒是想站在叶晖一边，可叶晖绯红的脸颊，搭配着圣诞气息浓厚的花环，以及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都令他看起来仿佛一只无辜的驯鹿，在忍了三秒钟后，小莓终于破功，从果盘里摸出一只圣女果，贴上双面胶，倏然黏到了叶晖的鼻子上。

　　叶晖欲哭无泪，盯着鼻头上的果实几乎成了斗鸡眼，他求助似的望向沈泽，却发现他已然叼着香烟笑的咳嗽连连，甚至底下一直对他倍加支持的阿姨大妈们也都被他这幅模样逗的前仰后合，好一番气闷之后竟然为其中的愉悦气氛感染，也跟着咧开了嘴角。

　　第一次花艺讲座就在这样无厘头的闹剧中顺利落幕，虽然期间状况百出，但好在叶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一顺利化解，而马尾少女在态度上的转变，以及听众们最后开怀的大笑，也正是叶晖所期待的事情，一如沈泽曾经说过的——给活在尘世中的人们带去一丝慰藉，一丝幸福，这也是美的一部分。

　　他不露痕迹地抽了抽鼻子，终于闻到了花环上栀子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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