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现场终于安静下来。

　　投影仪挂在舞台的左侧，绯红色的PPT背景上写着“LOVE&FLOWER”的字样，右下角有来自于《K歌情人》这部电影的海报截图——扮演男女主人公的休格兰特与德鲁巴里摩尔深情地相互对视，插在花瓶里的玫瑰于阳光中呈现出盛放的姿态。

　　而当电影主题曲《way back into love》悠扬响起又渐渐隐去之后，听众席上笼罩的困倦已经一扫而空，沈泽注意到坐在前排的几个打扮入时的少女甚至跟着歌曲轻轻哼唱，似乎对接下来的讲座颇为期待。

　　“算是开了个好头吧……”

　　叶晖暗暗地祈祷了一句，旋即点开了激光笔开始讲授早已烂熟于心的花艺知识，因为是科普性质的讲座，涉及的内容颇为浅显，却也因此显得平易近人。多是一些花朵的名称与形状色味的介绍，原本略显枯燥的知识却因为叶晖妙趣横生的讲解而富于吸引力，更因为花语以及各类花朵背后的传说与故事而充满神秘趣味。

　　小莓专心致志地坐做着笔记，时而点头微笑，时而皱眉思索，毛毛跟蒂娜则入神地陶醉在叶晖清朗的声音当中，似乎通往花艺之美的大门正对他们缓缓开启，原本有些矜持的前排少女们也因为融入其中而低声赞叹，为此前未曾留意过的美丽而感到惋惜。

　　“哎呀，讲的真的很棒呀……”

　　“是呢是呢，比那些培训机构的花道班有意思多啦！”

　　“对呢，你还说不来呢，你看，挖到宝了吧……”

　　“你们别说话啦，害我听不清！”

　　少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轻盈的泡沫，渐渐点亮了现场的氛围。

　　叶晖从少有人关注的狗尾巴草身上延伸开去，终于说到了此次讲座的主题。他在一连窜的讲解之后忽而刻意放缓了情绪，用一种午夜电台主播的腔调对众人道：“说到这里，大家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种想法，在这么多花朵之中，狗尾巴草真的是算不上漂亮，也称不上高档……”

　　他咬了咬嘴唇望向沈泽，又道：“我想如果在座的女孩子之中有哪个收到狗尾巴草这样的礼物，恐怕心里是不大高兴的，虽然偶像剧里有许多狗尾巴草戒指的桥段，可毕竟钻石才是真情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可是，我想说的是……”

　　他微笑着故弄玄虚，目光扫过舞台下方的听众，仿佛手握谜底的魔术师，吊足了观众们的胃口，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前排的少女们没等他说完就笑了起来，甚至有人兴奋地同叶晖互动，举手想要发言。

　　沈泽赶忙递了话筒过去，站起来的是个梳着马尾、线条利落的矮个子女生，却因为清爽的气质显得板正规矩，她笑道：“叶老师，我可不同意您刚才的说法哟！我觉得狗尾巴草也有他的好啊，有钱人当然能许以钻石一样的约定，可没钱的时候，一根狗尾巴草做成的戒指其实也是满含着真诚与爱意的呀……”

　　她羞涩地看看四周，又道：“况且，狗尾草也有它的可爱之处，毛茸茸的，颜色也很老实羞涩……总之叶老师，我不觉得它比玫瑰或是蔷薇来的低贱丑陋，它们同样是大自然伟大的造物，是花艺里各司其职的精灵呀。”

　　叶晖闻言愣在了当场，像是被戳穿秘密的乡下郎中一样，然而这秘密并非羞于启齿的诡计，反倒是怀揣在心中的梅花，因为这个少女话中的暖意与拨云见日一般的描述而吐露出第一缕隐约的芬芳——他想说的是，无论是娇艳的芍药，或是毫不起眼的狗尾巴草，其中都蕴含着令人喜悦的美丽，去发现，去体会，就像王菲曾经唱过的歌词一样——去爱这自然界中所有的精灵，哪怕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沈泽闻言愣了两秒，旋即鼓掌笑道：“我看，大概叶老师想说的都被你说光啦。”

　　叶晖瞥了他一眼，对少女的观点表示默认的同时心中忽而泛起潮热，几乎难以成言，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间与空间里，早已经有许许多多人从不起眼的事情，被人忽略的花草上体会到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美好，这令他颇为振奋，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久久没能成言。

　　倒是小莓也雀跃着要过了话筒附和了刚才少女的发言，声称：“对呀对呀，美从来不是一个客观的标准，它存在于主观的情绪当中，是心境与生活态度的映射与投影呀！”。

　　在毛毛一迭声的“老婆好棒”之类的赞美声里，她又颇为嫌弃地别过头去，假装跟他完全不认识，同时有意提及舞台上的长桌跟花艺工具，兴致勃勃道：“叶老师，PPT讲完啦，我看到您带了好多花器跟工具，是不是该做现场花艺展示了呀！”

　　梳马尾的女生闻言浑身一震，像是兴奋期待又好似紧张以及，而在小莓说完“现场展示”的提议之后，沈泽骨子里的野性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四处漏光，甚至圈起手指放在嘴边，吹出一个戏谑的呼哨，像是旧社会里，为京剧名伶捧场叫好的土匪军阀。

　　“来一个，来一个！”他一面欢呼，一面鼓掌，仿佛是个积极情绪的传染源。

　　气氛终于被带动起来，原本坐在后排的听众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到了舞台前面，相互交换着对花艺讲座的意见，类似于“原本以为他欺世盗名，没想到真的有些水平”、“挺平易近人，但是又不会觉得平庸”、“旨趣蛮高雅，想不到这些花花草草也这么有意思”这样的言论断断续续地传到沈泽耳朵里，令沈泽颇为感怀地意识到，叶晖传播美学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

　　这些原本心怀芥蒂或是对植物根本不感兴趣的听众，此刻眼里亮起的光芒，不正是叶晖点亮的灯火吗？

　　他望向在台上微笑不止的叶晖，忽而想起了美神诞生的场景，于水中泡沫里出现的阿芙洛狄忒自出生之时就成为了具象化的美丽的象征，启发人类对美的认知，精灵、妖怪、诸神全都为他送来礼物，与之交流……仿佛如今被簇拥在灯光中央的叶晖一样。

　　沈泽退到人群之外，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联想感到无奈，旋即笑着摇了摇头，打开手机开始搜索那一首名叫《光》的歌曲。

　　“今天也不做高深的花艺，那样没有意思，既然大家兴致这么高，不如做个简单又好看的花环吧……”

　　叶晖临时起意，提出了这样一个不确定的建议，原以为会有一些迟疑与质询，却没料到短短几秒钟后，梳马尾的少女以及她的同伴们便兴奋地举起手来，表示想要同叶晖一同学习制作花环，不甘示弱的小莓也拉着蒂娜举起手来跃跃跃欲试。

　　原本只有前排的少女们挤在一起争先恐后，片刻之后便像星火燎原一般，催生出更为热烈的回应。

　　“我来，我来，我想做一只玫瑰的花环！”

　　“我也要，但我想做蔷薇跟栀子……”

　　“你让开啦，我先来的！”

　　“呸，真不要脸，明明我在你前面的好不好！”

　　……

　　高涨的气氛中夹杂着无伤大雅的争吵，令叶晖在满心慰藉的同时生出了一丝为难，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听众，可自己带来的花艺材料却最多只能分到两个人，实在是无法顾及全部，而在他苦恼的片刻时间里，沈泽却忽而消失不见，继而捧着用报纸包好的一只包裹走到了人群前头，笑着望向叶晖，那眼神满含甜丝丝的负担，却又带着些许的骄傲。

　　他把报纸打开，里头竟然是各色即将盛放的鲜花，薰衣草、满天星、白百合、月季以及甚至带着红色果实的槲寄生。

　　叶晖碍于还在讲座之中，没有询问他花朵的来源，猜测大约是哪个花圃老板送给他的礼品，旋即又滑稽地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像是野比大雄一样，拥有了一只万能的哆啦A梦，虽说体型偏大，行事粗糙，可关键时刻却永远严阵以待，令人安心。

　　他迅速地瞄了一眼沈泽，视线因为其中的情绪与讯息而灼热滚烫，旋即笑道：“这样吧，我看这两个女孩子特别喜欢花艺，刚才互动的也比较频繁……”

　　他指了指小莓与梳马尾的矮个子少女，又道：“而且舞台上空间有限，不如就请他们上来同我一起做个示范，大家就在各自的座位上自行发挥，如何？”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遗憾地抱怨，索性沈泽报纸里的花朵种类繁多，瑰丽芬芳，听众们也就无暇抗议叶晖的偏心，反倒兴致勃勃地挑选起自己中意的素材来。

　　小莓与梳马尾的少女在得到叶晖的首肯之后便欢呼着跑到了舞台上，丝毫不顾其他观众的不满，还不时地交换着雀跃的眼神，不等叶晖下一步指示就自顾自地在长桌上忙活起来——收拾工具，挑选花朵，手法跟眼光都极其老练熟悉，想来都是真心热爱花艺的人，在叶晖捏起一根渐变粉色的大叶山茶，开始展示花环制作技巧之后，两人又全情投入，分外认真地有样学样起来。

　　沈泽倒是也想捧场，可如此细致的活计于他来说简直就像是铁棒绣花一样，难如登天，半晌索性放弃，把手中那一束未曾损坏的蔷薇插在了胸前的口袋里，随意的像是个马戏团里的小丑，而其他听众却不论好坏，纷纷沉醉在手工花艺之中。

　　在叶晖的指导下，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将花朵的茎秆绞缠在一起，利用其中的弹性与张力彼此咬合，如此循环往复构建出圆环的形状，再将自己属意的花朵一一插在茎秆的缝隙之中，叶晖将其中的颜色搭配、大小组合以及其他种种都事无巨细地交代出来，生怕听众们做出不甚满意的作品，对花艺就此失去兴趣。

　　“这里一定要注意，如果采用了草本的花朵，很容易因此损坏，手里的力气一定要格外注意……”叶晖紧张以及却又细致入微地关注着观众们的进程，仿佛拘谨的羞涩少年。

　　小莓看他谨小慎微又全情以赴的样子，好笑之余又觉得有些感动，除了认真配合叶晖口中所说，尽量完善手中的花环之外，她也只能默默冲他微笑以示自己的鼓励。

　　梳马尾的少女似乎在花艺造诣上略胜她一筹，两人虽然都以蔷薇为主题，但在颜色搭配上却颇为迥异，小莓的是白色主花，饰以娇小的铃兰与细碎的满天星，而马尾少女则选择了常见的粉红，却因为采用了粉黛乱子草及小苍兰作为辅助而显得活力十足，远观像是氤氲的烟霞，近看又仿佛云散高唐，洛神降世。

　　而在两人眼光交接，暗自较劲的空当里，叶晖已经边说边做，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是极其常见的茶花搭配满天星的款式，却因为蒲公英的加入而显得分外可爱，兼之造型上注重细节，毫无突兀或是杂乱的地方，虽然朴素却也不失为一则佳品，又因为叶晖平日里高傲骄矜的性格同蒲公英花环的萌感差距甚大，不由叫人心生趣味。

　　“老师，您看看我这个，花瓣掉了点儿，不过我觉得非常不错啦！”

　　“我的才叫好呢，看看这薰衣草的颜色，多好看。”

　　“小伙子你帮我看看，这个花杆子它不老实啊，老是支愣愣的。”

　　“我这个也要瞧一瞧啊……”

　　听众们看见叶晖走了下来，纷纷凑过来将他围住，献宝似的将自己的花环捧到他面前要他点评帮忙，甚至有迫不及待的少女将花环戴在了头上，欣喜地转起圈来，似乎此时此刻，所有生活里的烦恼跟无奈都烟消云散，只有花朵甜蜜的芬芳跟随之而来的快乐与慰藉。

　　叶晖听不清，也看不真切，他与人之间的介质全都被积极的情绪填满，变成了某种类似笑声的混合物，令他陶然懵然，甚至熏熏然，而在昏昏欲醉的时候，他又与沈泽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对话便极为应景地浮现在脑海里。

　　——生活中有太多的苦难与无奈，有些人光是为了生存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所以能够给他们以慰藉与关怀也是美的一种，也会让人从心底里感受到积极正面的力量！

　　出人意料的是，下一秒，梳马尾的少女忽而抿紧了嘴唇，用一种已然变质的笑容望向叶晖，并高高举起叶晖完成的那一只蒲公英花环，同时尖声叫道：“叶老师，您看我这边！”

　　在确认叶晖以及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时，她似乎有了瞬间的瑟缩跟犹豫，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将手中的花环砸在了地上，报复似的踩踏碾压，蒲公英跟满天星像是浮尘一样，纷纷扬扬地散落在空中。

　　“咣当”一声，叶晖手中的铜质剪刀砸在了地上，瞬间吞没了所有的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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