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八月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九月三号，叶晖的第一场花艺讲座即将在下午两点举行。

　　叶晖在床上翻来滚去，丝毫找不到以往那种骄傲矜贵的自信气息，他不断地在心里回顾讲座里将要涉及的每一个知识点，却又在最后不约而同地滑向悲观消极的深渊——PPT临时崩溃，花朵忽而枯萎，舞台幕布掉下来将他淹没，甚至柏子仁跟沈泽一起笑着冲他挥手，嘲笑他是个笨蛋……

　　等他挠着头发坐起来的时候，手机上六点的闹铃刚刚响了第一声。

　　“冷静……冷静！”叶晖努力地想要镇定下来，却在挑选衣服的过程中越发烦躁，最终披着白衬衫，穿着内裤把衣柜翻了个天翻地覆，瘪嘴坐在一堆衣服里喃喃道：“完了，完了，我果然是做不来这些事情……”

　　原本自己是个颇为自信的讲师，面对有钱有闲的官太太们也不曾有过一丝的怯场，如今为了践行此前许下的诺言，心里竟然如此的忐忑，他一面意识到这一次花艺讲座在心里所占据的分量，一面不由自主地想要听见沈泽声音，仿佛于他而言，那就是最好的镇定剂与安抚糖浆。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召唤一样，门铃忽而响了起来，沈泽在门廊上轻声呼唤他的名字，道：“我看屋子里亮灯了，就过来看看准备的怎么样。”

　　沈泽原本没抱见到叶晖的希望，却不料话音未落，门已经被怦然打开，沈泽光洁的胸膛跟白嫩的大腿在清晨的雾气中无异于一针兴奋剂，令他陡然间一个激灵，而在他愣神的当儿，叶晖早已将他拉进了花店，瘪着嘴急切道：“大呆子，我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肯定要失败了！”

　　沈泽咽了口唾沫，找了件睡袍替他披上，这才找回理智，亮了亮手里的保温罐，惯常一样温和道：“先吃口热粥，早上现熬的，里头放了莲子芡实，安神。”话间招呼叶晖坐进了扶手椅里，自己则去厨房煎了荷包蛋，替他一一摆到了桌面上。

　　“我吃不下……”叶晖用筷子戳着粥碗，虽然里头的内容颇有些色香味，可紧张跟忐忑却始终让他觉得胃里灌满了铅水。

　　他望向沈泽道：“原来我对着一堆人讲课都不带好脸色，爱听不听我才不管，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讨厌我这个样子，像个没用的笨蛋……会不会没有人来听，要是他们觉得我讲的不好怎么办，要是他们不觉得花艺很美怎么办……”

　　“傻瓜。”沈泽起身收拾满地的衣服，望着他道：“没有那么多如果，也没有那么多假设。”

　　他跪在叶晖面前，忽而捉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仰头问他：“我听过爆爆的PPT，既不会曲高和寡，也没有拖泥带水，连我这种粗大胚都能一听就懂的好东西，怎么还会有人不喜欢呢？关心则乱，你是太重视这次讲座了，所以才患得患失，对不对？”

　　叶晖觉得手腕上的温度一直透到了心里，仿佛一层膜质的力量令他莫名的镇定下来，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可是，就像你说的，我真的很重视这次讲座……”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是自己转变观念后的第一次尝试，成功与否几乎有着分水岭般的意义。

　　“重视当然好，可是也要有平常心，拿出你平时骂我的气势来！”

　　沈泽忽而变了个声调，模仿叶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连番地喊着“大呆子”、“粗大胚”、“大笨蛋”之类的话，还没逗乐叶晖，自己倒先笑了起来，半晌才望向叶晖的眼睛里，道：“我是不是特别不擅长活跃气氛？自己都笑场了。”

　　“是啊，笨蛋！”叶晖望着沈泽心无旁碍的笑容，忽而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早已经历过生死，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于他而言都算不得风浪，在这样壮阔的从容之下，他似乎也渐渐安定下来，深吸一口气之后，他就端起碗来，笃定道：“去他妹的紧张，老子在花道上那么优秀，怎么可能讲不好！”

　　“大呆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对。”

　　“我是不是一定能征服那些听众，让他们也知道花艺的好！”

　　“更对！”

　　“那我是不是今天的讲座一定会成功？”

　　“必须成功！”

　　一连串的发问之后，叶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理建设，重新恢复到此前自信满满的状态，而沈泽则在无奈的微笑中替他挑出了一身衣服，他原本是没有任何审美旨趣可言的人，可今天却意外地超水平发挥，甚至叶晖看了一眼之后就对他的搭配思路表示认可，并兴致勃勃地穿戴整齐，站在了镜子面前。

　　是极其简单的白T恤与原色牛仔裤的搭配，鞋子选择了VANS的经典款，原本无甚出彩的地方，却因为胸口的一只玫瑰金的花朵胸针而显得重点突出起来，既能够衬托叶晖干净清冽的气质，也暗合讲座的主题。

　　在沈泽目瞪口呆，只知道吞咽口水的表情中，叶晖觉得自己的状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恨不能立刻站在天鹅绒幕布的舞台上。

　　“好看吗？”叶晖在出发前最后一次问沈泽。

　　沈泽在车后座上再三地确认叶晖需要用到的工具——笔记本电脑，现场用到的展示陶器跟花草素材、修剪工具包，甚至他还带上了元宝和小叶子，想要同他们一起见证叶晖的美好时刻——确认无误后才坐进了驾驶座，比了个大拇指道：“好看，不准再问。”

　　在叶晖不以为然的目光里，沈泽一踩油门，大呼道：“出发！”

　　到达柏子仁的书吧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叶晖期待中的粉丝捧花迎接、争相合影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这让他有了稍稍的不安，可还是不无恶趣味的猜想，或许是那张沈泽背肌的照片激怒了柏子仁，以至于他在宣传上打了折扣，而在看见小莓、毛毛以蒂娜带着橡胶手套，拼命擦洗海报小贴板的时候，他还是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

　　沈泽还没把车停稳，就已经听见小莓气急败坏的喊叫：“这个唐骏的粉丝真是疯啦！捧自家的偶像干嘛来踩我们叶老师，说起来还是师兄弟呢，怎么这人的后援团都这么不要脸的！”

　　她手里揪着一张撕下来的类似传单的东西，胡乱地挥舞着：“什么叫‘嫉妒心作祟，不要脸的第二名，心胸狭隘的失败者’！靠，要是给我逮到那些个家伙，我非得撕了他们的嘴巴不可……”她越说越气，最后竟然捏着传单读了起来，上头的内容竟然都是些侮辱、讽刺叶晖的谩骂，而主题永远集中在此前那一次“花艺大赛”上。

　　“什么叫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还迁怒在别人身上……”

　　“还有这个……技术不过关，脾气又差……简直太过分了！”

　　“还有这些……”

　　“这些……”

　　“你瞧瞧这些脏话，喜欢花艺的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这些人根本就是被唐骏那张脸给圈的粉，脑残……笨蛋……”小莓满脸义愤填膺，丝毫顾不上正在拉扯他的毛毛跟蒂娜，直到被一声响亮的咳嗽惊到，她才倏然望见了站到眼前的沈泽，以及随即出现的叶晖。

　　小莓骤然间捂住嘴巴，结结巴巴道：“叶……叶老师您来啦……”

　　“叫你别乱嚷嚷啦……”毛毛尴尬到无以复加，没话找话道：“叶老师，咱们进去准备吧，两点钟就开讲了，小莓可期待了。”

　　沈泽脸上的阴郁一扫而过，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前在花艺大赛上获得冠军的唐骏，在领奖的时候被叶晖砸了奖杯，当众羞辱，如今得知叶晖要办讲座，憋着一股气的唐骏粉丝就开始以“贴谩骂纸条”的方式来打击报复，算是极其恶劣的人身攻击。

　　他不希望这个插曲影响叶晖的心情，旋即转身揽住叶晖的双肩，笑道：“别管了，毛毛说的对，咱们先进去准备再说。”

　　“呸！”叶晖忽而一把抢过传单，奋力的撕扯着，像是毛发棘张的小狮子，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片刻之后甚至用上了牙齿，仿佛要把这一切诋毁跟污蔑全都吞下肚去，而在沈泽想要出声的前一刻，他忽而冲着宣传板上恶意的喷漆图案吐了口唾沫，道：“你们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对你们说这些——唐骏被我骂，被我砸掉奖杯是他罪有应得，我问心无愧！”

　　“哪怕时间倒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这么做，我一点都不后悔！”

　　沈泽闻言一愣，像是看见了倔强的幼兽，嘴里嚷嚷着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其实却渴望着所有的支持，他抬手摸在了叶晖的后脑勺上，用一种诱哄的口气道：“别急，我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朋友之所以是朋友不就是因为信任跟支持吗，对不对？”话间望向被叶晖吓到的另外三个人，用眼神示意他们出声支援。

　　在得到一叠声的“对，没错！”、“叶老师这么做肯定有原因”、“我们相信你”之类的附和之后，沈泽才鼓励般的笑笑，道：“所以，不闹了好不好，我们先把讲座做完。”

　　“我不是闹。”叶晖知道自己情绪化、胡搅蛮缠的形象已经在众人心里根深蒂固，可这一次他的爆发却全然由理智支配，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在深呼吸的瞬间换上了认真而严肃的表情，道：“这件事情是我心里的一个结，早就快要腐烂了，可我一直以为掩藏着就不会被人发现，我像个鸵鸟一样，始终在逃避这个问题。”

　　他抬眼望向天空，半晌又道：“现在好了，我发泄完了，所有的态度也表明了，是该跟这些事说再见了。我问心无愧，也不惧怕这些恶毒中伤……不予回应才是最好的反击，让唐骏见鬼去吧！”

　　叶晖停顿了片刻，一一望向小莓、毛毛跟蒂娜，最后凝视在沈泽的眉心上，微笑道：“有人把这些东西贴上去，可也有你们替我一点点撕下来呀！开这场讲座的初衷就是要告诉大家不要执着于生活里的恶意，而要去发现美，体会美……”

　　“我要是再被激怒，再执着于这些有的没的，岂不是言行不一，本末倒置？又怎么能把花艺里的好处说给大家听呢？”

　　小莓望着恍如脱胎换骨的叶晖，禁不住含笑点头，原本颇为励志感慨的气氛却因为毛毛的八卦之魂在片刻之后变的支离破碎，他在叶晖收拾情绪准备重整旗鼓的时候，蓦然道：“不过我很好奇啊叶老师，有的粉丝说你是暗恋唐骏，结果告白被拒绝才因爱生恨什么的，言之凿凿，跟亲眼看见似的，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小莓跟蒂娜双双气结，一人一边掐住了他的手臂，骂道：“你这个大笨蛋，是不是脑子被猪八戒吃了啊！”而在毛毛抗议着“明明你们俩也很想知道”的时候，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叶老师……您……您别听他胡说八道！”

　　“没事儿。”叶晖点清楚东西，吩咐沈泽一一搬进去，旋即应道：“谁会喜欢那种家伙，全身没有一处优点，我是要多瞎才会暗恋那种人，你们可以怀疑我的眼神，但不能怀疑我的品位……”他直起腰来望着沈泽默不作声的背影，忽而“嗤嗤”笑了起来，双手环胸道：“喂，大呆子，转过来！”

　　沈泽应声回望过来，午后的阳光把他的侧脸强调的颇为锋利，眼神里的温柔却又弱化了这股侵略性，板正的身形仿佛一棵穿越时间的水杉，带着某种难以描摹的淡定与从容，他问叶晖：“怎么了？”

　　小莓跟蒂娜觉得方才转身的一幕颇有些像是韩剧中的老套镜头，但又不得不承认沈泽的皮囊确实优秀到足以担纲偶像剧男主角的地步，她们娇羞地窃窃私语，好一番评头论足之后才听见叶晖颇为自得道：“看见没，要暗恋也是暗恋这样儿的啊！”

　　“没错！”小莓不顾毛毛的抗议，笃定地点头。

　　“必须呀！”蒂娜也从旁附和。

　　沈泽闻言竟然涌起一股无奈的心情，用一种颇为包容的表情笑了起来，像是在看待一群还没长大的孩子，听到的所有也只当成了戏言，但是在与叶晖对望的过程中，他又恍惚间相信自己在他的心里真的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值得被“暗恋”的存在。

　　他甩了甩脑袋，叹息道：“行啦，跟小叶子似的一天到晚的调皮，走吧叶大老师，别让人等急了。”

　　叶晖在沈泽无限度的包容中获得了充分的满足，欢快地应了声“来啦”就小跑着跟在了沈泽的后头，却在进入书吧二楼的舞台区域后，呆呆地愣在了当场——时间已经将近一点二十，可偌大的听众区里，除了坐在前排的寥寥几个人外，就只有柏子仁尴尬地站在入口处迎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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