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叶晖跟沈泽所在的城市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夏天只有热烈，而不见恼人的高温，几场暴雨之后甚至有了些微微的凉意。

　　叶晖难得偷懒，想要趁着这个湿润舒服的清晨多睡一会儿，却又不可避免地听到了窗外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铲子不停地挖凿着泥土，他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旋即推开窗户，手肘支在窗台上，懒懒地问：“大呆子，你就不能多睡会儿，整个一个劳碌命，一刻也没见你闲着。”

　　沈泽正弯腰对付着小花圃里的杂草，像是已经干了一会儿，周围基本已经是干净的、褐色的泥土，身后还放着大马士革玫瑰的种子以及花泥跟水管。

　　他抹了把汗，冲着叶晖道：“抱歉，已经尽量小心了，还是吵到爆爆了吧，我就是想着早点儿把花种下去，等天气凉了恐怕就难长了……”话间把最后一捧杂草扔到了垃圾袋里，摸了摸在一旁打盹的小叶子，就开始规整出一排排的小坑，并在其中添上些许的花泥。

　　叶晖舒服地叹了口气，心道其实这些琐碎芜杂的事情也透露着某些美好，跟花朵盛放时的美丽相比，他们成长的过程想来也会令人感慨于生命的奇迹。

　　等到沈泽三三两两地播下花种时，叶晖就为他粗鲁的动作皱起眉来，没过两三分钟就大喝了一声：“你等等，粗大胚！”说完就趿拉着拖鞋跑进了花圃里头，一把抢过花种袋子，万分嫌弃道：“既然要做花艺讲座，就拿你当听众好了！”

　　“第一课，大马士革玫瑰的播种跟浇灌……你靠边儿站着。”

　　沈泽挠挠脑袋，望着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元宝跟小叶子道：“老师要上课啦，我们坐好好不好，爸爸中午给你们弄三文鱼拌小虾米吃！”旋即一手一只猫咪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

　　元宝跟小叶子像是听懂了沈泽的许诺，趴在他的膝盖上，乖巧的像是毛绒玩具。

　　叶晖戴上口罩跟手套，一面教训沈泽，一面传授播种知识，他道：“即便是外头买来的，封装好的种子也不能保证出芽率，有些种子一看就是坏的，霉变的，就要在播种前挑出来，明白吗？”话间摸出十来颗豆粒一样的种子，仔细分辨后挑出了颜色灰暗且布满斑点的个体递到沈泽跟前，道：“看到没，这些就不能用。”

　　沈泽从善如流道：“明白明白，老师讲的真的好。”

　　“哼，我讲的当然好。”

　　叶晖趾高气昂地一面挑选，一面播撒，很快就填满了所有的泥坑，旋即又支使叶晖用粗网眼的筛子将泥土中的沙石过滤掉，再薄薄地覆盖在花种上，一切就绪之后转头看见水管，不由双手环胸道：“你当这些花种子跟你似的，壮的跟头牛一样啊！”

　　他踢踢水管，道：“去，换成洒水器。”

　　沈泽连声说着“是是是”，旋即在厨房的杂物柜里摸出来一个生锈的洒水壶，勉勉强强符合了叶晖的要求，并在他的指导下，将营养液倒入其中，一点点泼洒在泥坑当中。空气中满是湿润的水汽，等到太阳终于从云层后放出光芒时，洒水器雨雾般的水流下方竟然出现了一小股浅淡的彩虹。

　　“哇，爆爆你看，彩虹哎，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个颜色都不少。”

　　沈泽雀跃的像个小孩，迭声呼唤着叶晖，却见他满脸嫌弃地应道：“笨蛋，最简单的大气折射原理，又不是没有看过，你咋咋呼呼干嘛呀……”岂料话没说完就被沈泽拉了过去，还把喷壶塞在了他的手里。

　　“干嘛！”叶晖瞪着掏出手机的沈泽，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句，就听见闪光灯“咔嚓”一声，自己笨拙的样子就连同彩虹一起被照进了沈泽的相簿里。他气的举起喷嘴对住了沈泽的脸，却不想沈泽一番操作以后忽而举起手机递到了他的眼前。

　　沈泽竟然把刚才的照片设置成了屏保跟壁纸，并且给叶晖添上了粉色的、涂鸦似的猫耳朵跟胡须，虽然构图看起来一塌糊涂，却因为叶晖懊恼的表情跟彩虹绚烂的颜色而显得异常有趣。

　　叶晖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像是恼怒，又好似得意，他踌躇了片刻，忽而扔了喷壶，哼声道：“算了，反正倔的跟头驴似的，我要你删了你肯定也不听……”他跑到长椅上坐下，兀自抱起小叶子跟元宝，喃喃道：“随便你怎么弄好了，我又不会少块肉的。”

　　“不要管那个大呆子啦，晖晖，他就是觉得你长得好看呀！”小叶子的声线再度上线。

　　叶晖颇有些自得，话间犹嫌不够，竟然又模拟出一个高冷而又凛冽的声音赋予了元宝，哼声道：“呵，汝等低贱人类，最易为美色所迷。”

　　“哎呀，什么美色不美色的，我也没那么好看的啦。”叶晖恢复了自己的腔调，颇为入戏地接着话，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他一人分饰三角，完成了一场以“叶晖容貌姣好，沈泽倔强白痴”为主题的友好讨论。

　　沈泽只看见叶晖时而拨弄元宝的爪子，时而又捧住小叶子的脸颊，嘴里还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觉得有趣的同时也没去打扰，只是收拾完杂草工具之后准备开店做生意。

　　叶晖自己的订单不多，属于一个月两三单就能养活自己的类型，兼之昨夜没有睡好，便心安理得地躺在了长椅上，一面摸着元宝跟小叶子，一面思索着第一次花艺讲座的主题。

　　虽然他不太愿意同柏子仁过分接触，但却理智地再三确认过讲座的各个细节——下个月三号下午两点开始第一场，容纳人数在五十人上下，不能超过六十人，时长两小时，主题跟素材由叶晖自己确定。

　　其他方面都没有问题，可在讲座内容上，他却一再的犹豫，生怕过于艰深的无法引起听众的兴趣，而太过浅显的又会显得自己没有水平。

　　“好烦呀，不知道讲点儿什么呢？”

　　他苦恼地望向怀里的两只猫咪，奈何他们根本无法给出任何意见，他也只好在半晌之后彻底放弃，转而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上闲逛起来，等他意识到自己的所在时，叶晖的双脚已经兜兜转转，重新回到了“花泽小点”的门口。

　　“嗯……”叶晖发出一种狐疑的哼声，像是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一样。

　　其时正是上午十点，甜点店的生意处于一个小高峰，阳伞全部撑开，廊檐上盛开着常见的绣球花，一团一簇像是蓝紫交错的雪团，而当他看见托盘里鲜花饼上的印章图案时，他又皱眉喃喃：“我记得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以前貌似只有一朵山茶哎，怎么现在换成这个了？”

　　小叶子跟元宝喵喵地表示并不清楚。

　　叶晖忽而来了兴趣，偷偷摸摸地从后门钻进了“花泽小点”的厨房，里头充满了混合着黄油、玫瑰以及茉莉、桂花的香气，温度更是比外头高上好几度。

　　他看见刚出炉的鲜花饼成盒的放在置物架上，旁边的染料杯子里放着一枚小巧的印章，观摩了片刻之后他就觉得图案里头肯定又混杂着沈泽的恶趣味——背景是一团盛放的凤仙花，花丛里有着一只睥睨众生的猫咪，叶晖本以为这是小叶子或是元宝的卡通造型，却发现那只猫咪的脸上架着一副正圆的眼镜，同自己常用的那一副简直一模一样！

　　“好呀，这个大呆子，竟然暗地里觉得我是这么个形象，还刻在图章上，简直岂有此理！我……我非……”他气急败坏地叫嚣着，还没说完似乎就想到了报复的方式，脸上满是兴奋的潮红，旋即从窗台上找到一只小号的用来刷蛋液的毛笔，洗干净了一笔戳在了食用色素杯里，嘴里露出“嘿嘿嘿”的坏笑，继而在鲜花饼上挥毫泼墨起来。

　　五分钟后，他趁着沈泽招呼客人的时候，把一沓纸币塞进了收银机，旋即避开了沈泽的视线，在他回到后厨的前一刻，捧着满满一大托盘的鲜花饼溜到了外头的阳伞底下，高呼了一句：“今天酬宾啦，这里是店主为了感谢大家的照顾，免费赠送的产品，大家快来尝尝吧！”话音一落就跑的无影无踪，躲进了自己店里的窗户后面，紧张又兴奋地等待着。

　　沈泽一进后厨就觉得不对劲，再一看才发现自己烤好的两箱鲜花饼竟然不翼而飞，紧张地跑到收银机查看是否遭了小偷，却发现多了满满一沓的红色钞票，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而在听闻顾客们迭声道谢“您的赠品真的非常好吃，就是题字太搞笑”的时候，他才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继而带着笑容走到了店铺外头。

　　“哎哎，老板，你看看，你这个鲜花饼上头，有个打油诗哎，我们都没舍得吃完，一个个在拼呢，这才弄出来两句……”

　　一个顾客满脸玩味地招呼沈泽，说完就扎进了兴奋的人群里，嘴里嘀咕的想必是那两句打油诗——“沈泽沈泽大呆瓜”以及“打你打的叫呱呱”。

　　剩下的两句却因为词汇的不明意义而无法成型，原本悠闲地喝着早茶的人们全都被吊起了胃口，各自拿着手头的鲜花饼在一块空桌上排来摆去，却始终一副不得机窍的样子，最终只得出了几个确切的字眼——“元宝”、“凤仙花”、“坏事”和“爸爸”。

　　沈泽看了半晌忽而扶额笑了起来，继而像是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一样，挤进人群里头把剩下的鲜花饼重新排列，一面摇头一面哀声叹气地笑道：“哎，这是在骂我啊，真的是越来越调皮了……”

　　他捏着一小撮从厨房里找到的姜黄色的毛发，极其肯定这是来自于小叶子尾巴上的证据，继而眼神瞄向隔壁的花店，满是无奈跟头痛，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怒意，倒像是以抱怨的方式在炫耀某种甜蜜的负担。

　　围在一起的食客们争先恐后地望着排列出的打油诗，先是低声喃喃，最后竟然齐声朗读起来。

　　“沈泽沈泽大呆瓜，元宝面前称爸爸，其实是个小笨蛋，叫你乱刻凤仙花，以后再敢做坏事，打你打的叫呱呱！”

　　虽则内容极尽调侃之能事，笔画却是一种招人喜欢的幼嫩少女体，带着圆润的转折跟隐约的筋骨，仿佛某种慎重而独特的礼物。

　　“给大家道个歉，这几个就别吃了，我留着当个纪念，待会儿再给大家端几盘新鲜的，实在不好意思哈……”沈泽根本不等众人发出异议就依靠着体型优势，把写着打油诗的鲜花饼全都搬到了店里的冷柜里头，颇为没有必要的摆成了圆形，还在中间放上了装饰用的玫瑰花瓣，小心翼翼地仿佛在呵护易碎的古董。

　　“哎呀，这大概是什么恶作剧吧，怪好玩的呢。”有穿着校服的少女对自己的同伴这样说道。

　　“笨蛋，一看就知道是打情骂俏啦，你看看这个字眼，大呆瓜呀，小笨蛋呀什么的，啧啧……”同伴咬一口玫瑰鲜花饼，唇齿间都是甜蜜的浓香，眼神迷醉地望着蓝天白云，叹息道：“情人节过去这么久啦，七夕也还有一段日子，这样子的事情总让人恨不能每天都是恋爱的季节呢。”

　　少女们闻言全都露出某种憧憬跟向往的表情，纷纷拍下了照片传到了各自的微博上，配上了“爱的心点”、“打情骂俏鲜花饼”、“大呆瓜沈泽的甜心”等各式各样的标签，而在隔壁偷看的叶晖在发现沈泽根本没有生气，反倒像是占了便宜似的一脸欢欣，不由懊恼地蹲在地上同小叶子以及元宝开会，刚刚愤慨地指责了沈泽两句，就听见手机上有微信信息进来。

　　昵称写的是“沈泽”两个字，内容是一张打油诗鲜花饼的照片，画蛇添足地加上了不得章法的相框，滤镜也是极其矫情的清新日系风，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令人想起金光粼粼的海面与迎风飞翔的海鸥。

　　在叶晖嫌弃的空当里，沈泽又发了语音信息过来，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却像某种魔法一样，令叶晖工作室内所有的花草生根发芽，一如《幽灵公主》中的山兽神，所到之处，春暖花开。

　　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干燥而妥帖，说的是“谢谢啊，爆爆，我很喜欢。”

　　“笨蛋，谁要你喜欢啊，没看出来是在笑话你吗！还这么美滋滋的，傻瓜……”

　　叶晖一面腹诽着，一面想要找点事情发泄一下拥堵在心里的情绪，却在下一刻发现种在门廊上的戴安娜玫瑰居然开出了几只花朵，盛放的情状一如热烈的阳光，他俯身轻嗅花蕊之间的气息，一如莎士比亚笔下的仲夏夜精灵。

　　“爆爆！”

　　沈泽的声音忽而插进了画面当中，他站在“花泽小点”门口冲着叶晖使劲的挥手，喊道：“你写的字真好看啊，诗也写的好，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读两遍我都能背下来……”话间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把那首打油诗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一脸献宝似的欢喜表情。

　　“你疯啦！赶紧给我停下，信不信老子真的把你打得叫呱呱啊！”

　　叶晖看见好几桌客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跟沈泽的身上，羞臊的几乎抬不起头来，而就是在这样窘迫的情状中，玫瑰的芬芳越发清晰地传到了他的鼻腔里，串联起所有琐碎的线索，将这一小段记忆悉数封存在带着香味的树脂中，凝结成璀璨辉煌的琥珀。

　　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第一次讲座该用怎样的主题——人类永恒不变的话题难道不是感情两个字吗？其中又以跟玫瑰、雏菊甚至无数其他花朵联系在一起的爱情最为经典迷人，也最容易打动人心！

　　所以还有什么比讲述跟爱情有关的花朵，并阐述其背后的花艺知识来的更好呢？

　　叶晖因为忽而想通了这件事情而心情大振，也就不再理会沈泽嘴里的胡言乱语，反倒少见地拉着嘴角跟眼角做了个乱吐舌头的鬼脸，在一阵“略略略”的声响里，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花店里头。

　　“哎，真是美好呀……”此前那个眼尖的女孩子似乎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叹息之余就拿出了随身的笔记本，写下了“八一八那个花店老板跟甜点店老板的故事”这样的标题。

　　“这令人迷醉的青春啊！”她颇为郑重地落下了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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