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大呆子你干嘛呀，音乐放这么大声，小心人家告你扰民哦！”

　　叶晖推开窗户，一面佯装恼怒冲着沈泽喊叫，一面在窗台上支起手肘，仿佛《蒂凡尼的早餐》中的奥黛丽赫本，眼角眉梢都是婉转的音符，即便是黑白的胶片也无法削弱他的存在感。

　　其时正是晚饭时间，四周各式各样的餐厅都显得忙忙碌碌，空气中浮动着辛辣的油脂香气，仿佛催化剂一样让整条商业街上都反应出一种廉价又量大的幸福。人们用嘈杂、大笑以及灯光短暂地驱散了黑夜，在黎明到来之前，互相拥抱取暖。

　　沈泽的店里没有主食出售，此刻显得有些冷清，他冲着四周的客人喊了句“自便”，就坐在了后院的角落里，忙着擦洗下午淘到的彩绘玻璃，在听到叶晖小兽一般的喊叫之后，嘴角又无意识地牵起了一个弧度，继而摇头微笑。

　　“爆爆吃过没？我这儿做了饭。”

　　他头也不回地应着，抬眼的瞬间却发现叶晖忽而推门跑来，拖鞋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一如踩在软垫上的猫咪，沈泽一面打开门廊上的马灯，丢下玻璃朝他迎过去，一面迭声喊道：“你慢点儿，天黑弄出个好歹就麻烦了。”

　　叶晖闻言嘟囔了一句“少啰嗦”，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眼睛里却透出欢快的光，沈泽熟悉的笑容带着妥帖的温度，一如风暴之中的灯塔，令人无端地想要靠近。

　　而在看见沈泽身后的抹布、水管以及汩汩冒泡的洗洁精后，他又歪头笑道：“大呆子好兴致啊，大晚上做清洁工……”话间蹲在地上，饶有兴趣地戳着那些肥皂泡，半晌又问：“这些玻璃要做什么？看上去还蛮不错啊，你又要做手工啊？”

　　“说过多少遍了，叫我阿泽就好，不然沈哥也行。”

　　沈泽一面微笑，一面替他戴上橡胶手套，继而坐回原位支起玻璃洗洗刷刷，半晌才道：“早上你说这个花圃的小阳棚子太丑，没品味，我可是听的清清楚楚哦。”

　　叶晖吐了吐舌头，冲着沈泽办了个鬼脸，旋即蛮横道：“不行哦，丑还不让人说，你的品位烂又不是什么秘密，我就说！”

　　“行行行，爆爆说什么都对……”

　　沈泽无奈地应着，似乎容忍叶晖的胡搅蛮缠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并让他乐在其中，等到手里的玻璃洗净擦干之后，上面描绘的鸢尾花图案就清晰地显现了出来，在马灯的照射下呈现出某种温暖的橘黄色。

　　沈泽颇为自得地将之递到叶晖的手里，哈哈笑道：“怎么样，本来是打算用磨砂玻璃做顶棚的，现在换成这个是不是有点儿欧洲啊，荷兰啊，郁金香之类的风情，看起来也稍微带感点儿吧。”

　　叶晖听着他词不达意的描述，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原本是个善于隐藏真实感情的人，不论何时都带着冷漠高傲的面具，可在这个晴朗的夏夜里，在满街的食物香气与沈泽的微笑目光里，他忽而懒得再去伪装，只是带着平和的心境，将最为自然的一面表露了出来。

　　他捏着玻璃端详了半天，心知这不过是某种附庸风雅的劣质产品，同真正的教堂风格还是相去甚远，可确实要比单调的磨砂玻璃来的有趣多彩，片刻之后就无奈地叉腰望着沈泽道：“沈老板你可真是自带俗气属性，随手挑个花都是这种不走寻常路的款式……”

　　沈泽听他的语气欢实了不少，心里也就跟着轻松起来，他一面把剩下的玻璃擦洗干净，一面问叶晖“玻璃上头究竟是什么花”，当得知这种叫做“鸢尾”的植物一般被用来象征“金钱与财富”的时候，他得意地像是掘到排骨的金毛一样，摇头摆尾地挠头大笑。

　　“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玻璃往这儿一搁，咱俩都得发大财！多好的事儿。”

　　叶晖闻言龇牙一笑，骂了句“铜臭熏心”就顺着墙根打量起剩下的玻璃来，除了鸢尾之外，图案上还有向日葵、满天星、玫瑰跟薰衣草，用色大多浓烈而夸张，看久了就像是置身在梵高的画作里一样，隐隐地能够窥见夏日的星空。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而被这些低劣技法中廉价的美击中，轻盈的心情布满了指尖，撺掇着他做些什么，等到沈泽收拾完桌子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叶晖捧着一箩筐的报纸、剪刀以及藤条、胶水，坐到了廊檐底下。

　　沈泽不解道：“爆爆要做什么？”

　　“不太清楚，就觉得无聊，想要动动手。”

　　叶晖捧着下巴凝视着箩筐里的东西，半晌忽而一拍手，歪着脑袋道：“做个灯罩吧，我前几天才在网上看到的小玩意儿，正好安在棚子里头……”话到一半忽而顿住，像是有些不自信似的望向沈泽道：“反正，我做出来你就得收着，不准不要，不然我就……我就……”

　　“做吧。”

　　沈泽没有争辩，也没有鼓励，甚至连长句子都没说出来，只用温和的微笑报以如此的回应，然而有些时候，这种言简意赅却透露着信任的短句却有着无法比拟的安抚力量，瞬间就让叶晖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他几不可闻地喃喃道：“大呆子！”

　　沈泽看他在一堆英文报纸里写写画画，轻笑之余就把晾干的彩绘玻璃切成了矩形的长条，再将边缘打磨圆润，手执玻璃刀专心注目的样子，一如分开红海的摩西，坚定而又安静。

　　叶晖则按照画好的图纸，将报纸裁剪出不规则的图案，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似乎可以拼接成立体的、带着窗户的纸房子，他忙到一半忽而望着沈泽道：“沈老板，早上给你说，我想办花艺讲堂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的啊？”

　　“当然记得啊。”

　　沈泽已经转移了阵地，从仓库里搬出了一把人字梯，坐在顶棚底下，将一根根胡桃木的横梁搭接起来，直到顶棚的骨架雏形完全显现出来，他才抹了把汗，坐在梯子顶上边喝啤酒，边问叶晖：“怎么，又改主意了？”

　　叶晖听出他话里的促狭，不由把手里的固体胶棒朝他扔过去，憋着嘴喊：“干嘛呀，说话阴阳怪气的，小心我打你哦！”话间模仿出一种猫咪发怒的古怪声音，半晌才恢复了此前的语气。

　　“我想着大概一开始也不会有太多人来，毕竟花道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个新鲜陌生的事情，我得找个突破口……你觉得有什么好法子吗？”

　　沈泽闻言一愣，看着叶晖脑袋上的发旋，忽而就被他身上的认真气息感染到，他自己性格懒散，对于所有的事情都抱着“不强求”的态度，做到当然好，做不到也不至于哭天抢地，而反观叶晖，似乎一旦下定决心就要一往无前地向着梦想进发。

　　一念及此竟然也跟着热血起来，摸着下巴道：“要我说呢，前期也别指望有多少成果，能让人知道点儿花艺、花道上的入门知识，就算是个好的开头啦……”

　　他笑着跳下来，摸出一管子玻璃胶，又道：“我看挺多社区都有什么讲座啊，义务兴趣班之类的玩意儿，要不要从那儿入手，我记得爆爆之前不也是在市中心开课吗？照那个来就行。”

　　“呸，大笨蛋！”

　　叶晖边听边做，眨眼就做出了十来个纸房子，看起来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道具一样，透露着古怪的可爱。他嫌弃似的瞪着沈泽道：“市中心那种课，我再也不要上啦，都是些有钱的官太太啊，大小姐啊来找乐子的。”

　　“我觉得他们把我当猴子看，可讨厌了，那天你也在场，他们怎么说我你都听到的！”

　　沈泽看他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也只好同仇敌忾地表示赞同，他把抹好胶水的玻璃搭在了横梁上，用一盆沙子压紧压实了才重新接话道：“那社区的公益活动呢？什么老人课堂，小孩子的兴趣班之类的，这种免费的活动还是有些人愿意来的。”

　　“就怕爆爆觉得档次低，到时候课没讲多少，一分钱没有，还把自己气出病来不就血亏了吗？”

　　叶晖闻言想要争辩，却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知道自己的脾气绝对没有可能短时间内就能改掉，说不准就会在课堂上发飙爆炸，可转念之下又觉得连沈泽这样品味庸俗、旨趣低劣的家伙他都能容忍下来，其他人大约也不算什么难题。

　　像是在刻意证明自己能够管好情绪一样，他柔声细气道：“好啦沈老板，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既然下定决心就会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过两天我就去联系联系，看看有没有什么社区想要举办这种类似的活动，你说好不好？”说罢眨眼微笑，情状颇为可爱。

　　“好……当然好……”

　　沈泽颇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叶晖脸上的笑容，心里突突直跳，但冷静下来之后他就知道这话里其实有些逞强的意思，叶晖其实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与其担心他到时候状况百出，还不如自己跟过去全程保驾护航。

　　一念及此，他就一拍巴掌，道：“要不这么着，我帮你一起去联系，多个人也好节约点儿时间，怎么样？”

　　叶晖本能地想要拒绝，可片刻之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哼”了一声，自顾自道：“随你吧，我又不能拦着你……”话间把最后一只黏好的纸房子晾在了通风的地方，转而去看头顶的天空，仲夏夜的星辰总是分外的明亮，令人在干热跟窒闷中感受到一丝凉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一串藤条拿出来编成类似蒙古包一样的结构，捧在手里像是一只灯笼骨架，藤条相交的地方用芦苇纸连接，处理的细密妥帖，一如叶晖本人一样，苛求着所有的细节。

　　沈泽已经把最后一块玻璃安装在了顶棚上，四射而来的光线透过彩绘落在他的身上，轻薄的像是《创世纪》里的缤纷油彩，光和影终于把小阳棚底下的区域描摹成花圃的样子，杂草已经长了出来，细嫩的幼苗令人觉得有股莫名的希望充盈在其中。

　　“就是暗了点儿，等爆爆的灯装上去大概就会漂亮不少。”

　　沈泽跳下了人字梯，跑到叶晖身边帮忙，在他的指示下，把报纸房子全都黏在了藤条的骨架上，粗枝大叶的构造透出某种粗糙的可爱，最后的成品像是一只布满黑白花纹的松果球，轻盈的像是会随风飞去一样。

　　“可惜现在没有灯泡，也还没拉电线，不然倒是可以看看效果……”

　　沈泽似乎对报纸灯罩颇为喜爱，话没说完就蓦然蹦出个主意，说了句“你等等”就又窜到了梯子上头，把手机的闪光灯打开，径自塞进了灯罩里卡主，再将之捧在手里举过头顶，眯着眼睛喊：“这样也能看个大概，怎么样，爆爆，成不成？”

　　叶晖在灯光洒满四周之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报纸房子的窗户跟大门都被掏成了空洞，其余部分则在玻璃跟店铺的墙壁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光暗交织之间像是界定出一个泛着绒绒暖意的画框一样，他是身处其中的蒙娜丽莎，露出了几不可闻的微笑。

　　叶晖伸出手来，仿佛要接住流动的光芒，亦或是要让身体更大可能地接触到四周的氛围，他慢慢转起圈来，几乎能够想象当大马士革蔷薇盛放的时候，这里将是如何的芬芳美丽，而在最后仰头的瞬间，他与沈泽的视线不偏不倚地相交在一起。

　　像是不愿意破坏灯罩带来的微妙气氛，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露出一个歪着脑袋的笑容。

　　沈泽在那一刹那似乎想起了很多东西，又仿佛脑袋一片空白，灯光在叶晖眼里聚焦成无数的星辰，烟火一样升腾爆炸，心脏中强烈的泵感令他不停地咽着唾沫，耳朵里奔腾的血液仿佛温暖的海水，将他淹没在生死之间。

　　“很好看啊！”叶晖有些雀跃地喊着。

　　“是啊……”沈泽喃喃地附和，视线却不在灯罩上，反倒在叶晖的脸颊与脖颈上流连，“很好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