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沈泽依旧懒洋洋地躺着，只把眼珠转到了叶晖的方向，打着哈欠道：“爆爆又有生活感悟了？”

　　叶晖觉得扭着头同他说话不能突出所谓的正式感与庄重感，索性跳到了他面前，站在热烈的阳光底下冲着他喊。

　　“沈老板，就在刚才我想了想，既然那么多人生活的辛苦，没有精力也没有钱去留心跟注意生活中的美，我为什么不能去帮助他们呢……”

　　“让他们哪怕有片刻的体会跟感受也是好的呀！”

　　“说的没错。”沈泽摸着元宝的脑袋，满脸微笑一如憨厚的大型犬类。

　　“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办个花艺讲座啊，培训班啊，总之就是那种不收钱的小课堂，替他们讲一讲植物的知识，普及一下花艺花道什么的，是不是特别棒，一定会广受欢迎，对不对？”

　　叶晖手舞足蹈地说完，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冲劲，以前他只知道要求别人去欣赏，去理解，却丝毫不顾及别人的能力与限度，而今他陡然之间像是开了窍，决定用自己充盈的能量把光芒主动送到别人的手中。

　　“噗嗤”一声，沈泽忽而笑了起来，倒不是觉得叶晖的思绪天马行空，而是感慨兜兜转转，他的想法最终同自己曾经说过的理想契合在一起——能够给活在尘世中辛苦忙碌的人们以慰藉跟帮助，令他们微笑或是从心底感到温暖，这也是美的一种，这也是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他终究觉得这个计划不够成熟，叶晖别扭炸毛的性子就是其中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于是止住笑声迭声发问。

　　“要是有人问了你很蠢的花艺问题，你会不会气的送他一盆白菊花？”

　　“如果还有客人过了‘赏色期限’却没来取走定下的花艺作品，你会不会大发雷霆，跟人家在大街上吵起来？”

　　“会不会骂人家是大呆子，粗大胚？”

　　“会不会因为觉得学员太笨，就拿小野果子去砸人家脑袋？”

　　……

　　一系列问题都是叶晖曾经做过的事情，这样若有所指的发问令他羞臊难耐，几乎是接着沈泽的话音不断地强调着“不会”，最后甚至来不及等沈泽问出后续的问题就急急忙忙的瘪嘴解释。

　　“都跟你说不会啦，你个大呆……”话到一半才惊觉自己刚刚赌咒发誓不会再犯此前的毛病，转头就想把沈泽劈头盖脸骂个痛快，不由刷地红了脸颊，恨不能把舌头咬了吞下肚里。

　　在沈泽打趣似的目光里，他不得不放慢了语速狡辩道：“反正，真的不会啦，我都已经想好了，这些天我思想上改变可大了，你别老是笑我啊……”

　　“刚才我还挺自信的，被你一说又不确定了，你个坏蛋……”

　　沈泽闻言就觉得越发有趣，此前叶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完全是趾高气昂，唯我独尊的霸道状态，如今竟然会为了自己的几句诘问而再三解释，语气里甚至有了点儿委屈的意思，仿佛遭到冷落的猫咪一样，心里颇为受用的同时，语气也就跟着正经起来。

　　他双手搭在叶晖的肩膀上，把他压回长椅上，弯腰同他对视道：“怪我，怪我，不笑了。”

　　叶晖只觉得双肩上沉着一股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力量，近在咫尺的汗水与肥皂的味道又令他心浮气躁起来，不由眼神乱转道：“当然啊，不怪你怪谁，大呆子！”

　　沈泽想了想，忽而拿下巴点了点他怀里的小奶猫道：“你看，小叶子也是花了好些日子才长成现在这样儿，咱们做事也要慢慢来对不对，别着急。”

　　他望进叶晖的眼里，用蛊惑一般的声音建议道：“我知道你想法上有点儿天翻地覆的变化，想去帮助别人当然也是好事，可凡事总得慢慢计划，我刚才问的那些事情你也别放在心上……”

　　沈泽露齿一笑，哈哈道：“我故意的，就想看看你变成小凤仙的样子……你不骂我我还浑身不舒坦呢！”

　　叶晖暗骂了一声“贱骨头”，心里却跟灌进了迷魂汤一样，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好在最后一刻还是找回了理智，挥开了沈泽，用一种破天荒的正经口气对他道：“沈老板，其实你说的都对，你刚才问的那些都是我以前做过的荒唐事，我不否认，也不觉得羞耻。”

　　“人嘛，都是只能依靠当时的三观指导来行事说话，那时候我容不下一点对美的亵渎，所以会做出那些激烈荒唐的事情，我觉得并没有错。”

　　沈泽闻言一愣，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觉得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叶晖，于骄矜高傲之外透露着认真执着跟冷静的自省，令人目眩神迷。

　　“现在的我也还是容不下一点点对美的亵渎，但是我知道了，自己的标准只能拿来要求自己，并不能强加在别人身上，对于那些不理解，不能体会生活之美的人，我愿意把我知道的美好展示给他们，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模糊光芒，我觉得也会让我感到开心。”

　　“这是我现在的三观基础，我觉得也没有错，对不对？”

　　叶晖忽然发现，只要是自己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事情，即便是平心静气地说出来，也有着掷地有声的力量，而在自豪与笃定的心情退去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正同沈泽以暧昧尴尬的方式互相对望着，明明是有关于“美与慰藉”这样深沉主题的对话，此刻看来却有种令人浮想联翩的气氛。

　　沈泽觉得四周的温度莫名其妙地升高，似乎叶晖的视线都变得灼热起来，僵持了几秒之后就挠着脑袋直起身来，罕见地支支吾吾道：“爆爆说的真好，就是别过分强求自己，如果真的想开花艺讲堂或者讲座……反正不管怎么样，需要帮忙就跟我说一声。”

　　叶晖起初也有种手足无措地感觉，但在发现了沈泽异样之后又觉得自己略胜一筹，心里居然涌起某种骄傲跟自信，仿佛将某件事情的主动权完全捏在了手里一样。

　　他施施然起身，傲慢道：“不过对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你也说了，不骂你你会难受对不对？”

　　“对……”沈泽几乎有些难以呼吸。

　　“大呆子！”

　　叶晖忽而在逗弄沈泽的过程中觉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仿佛是隔着窗纱在用骨头引诱贪吃的狗，他在笑意止不住露出嘴角的前一刻转身跑走，留下元宝跟小叶子一左一右蹲在沈泽的脚边，情状极其有趣。

　　“大概是天热吧。”

　　沈泽一把脱了汗背心，不解地用手背试着脸颊的温度。

　　彼时正是周末，虽然开门的时间稍微晚了一些，可“花泽小点”的热闹程度却远胜于寻常的工作日，里头的吧台椅跟小圆桌旁都坐满了情侣跟学生，外头的阳伞底下也是满满当当。

　　沈泽早就准备好了不少发酵好的酥皮，随做随卖，店铺里充满了令人愉悦的黄油香气，所有的鲜花饼都依照古法，印着红色的花纹。

　　沈泽店里用到的印章都是他自己亲手雕刻成的，原本是毫无特色的一朵山茶，但是早晨与叶晖的一番闲聊之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有趣的念头，于是趁着午餐时间，摸出了一套刻刀跟一块油亮的柚子木，一心一意地照着一幅简笔画刻了起来。

　　下午照旧忙忙碌碌，沈泽跟个陀螺似的在店铺里外转来转去，原本也没多心，可在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头子不停地在玻璃柜台前逡巡张望的时候，他又本能地笑着招呼。

　　“大爷，你这是要买饼吗？我这儿现在有茉莉跟玫瑰的，过阵子还有桂花、百合，要是您有特殊需要，我也能给您弄出来，只要是花做馅儿的都成！”

　　老头子闻言摆摆手，像是受惊似的转身要走，可刚迈出去两步又犹豫着折回来，用不甚流利的普通话道：“小老板，你这块儿，哪个便宜，我看看价钱……”话间就在内衣口袋里翻找着，像是揣着一袋子的零钱，情状有些窘迫。

　　沈泽见惯了这种事情，想也没想就从新出炉的玫瑰饼里挑了四只给他装起来，乐呵呵道：“开业酬宾做活动，给您一盒子尝尝鲜，不收钱，您觉得好了再来就行。”话间包扎好了想要塞到老头子怀里，却被他一把推开。

　　老头子颇有些风骨道：“小老板你这是看不起我啊……我小孙女喜欢你家的饼饼，今天路过就想给他买几个，我可知道你这店都开了两个多月了，哪里还要酬宾哦……”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忽而指着身后的三轮车道：“要不这么着，我是个收旧货的，小老板在我这车里随便挑，看中哪个换几个饼饼就行，我心里也踏实。”

　　沈泽闻言忽而笑了，一方面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不妥，一方面又感慨于叶晖曾说过的话，确实有些人即便生活的艰辛，也绝不会抱怨愤恨，反倒以自己的方式在同命运斗争。

　　原本是想顺着老头子的意思，在他车里象征性的挑个东西，却不想叫他发现了一些切割完整的旧玻璃，像是从郊区教堂或者某个欧式建筑上拆卸下来的物件，上头画着五彩斑斓的图案，全都是植物与星辰，看起来颇有些异域风情。

　　他像是如获至宝一样，敲了敲其中的几块，笑眯眯道：“这么着，就这几块玻璃吧，我给您算个价钱，换成鲜花饼，再贴您点儿辛苦费您看行不行？”眼看老头一口答应，不由喜笑颜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哼着《西厢记》里的唱词把玻璃一一卸到了自己的店铺的墙根边上，对老头子说：“您这个可是及时雨了，可得谢谢您。”

　　老头子连连摆手，接过鲜花饼就径自离开了，嘴里嘀咕着“脾气好，人也板正利索”之类的话。

　　沈泽似乎因为得到了玻璃而心情大好，亲自泡了茉莉花茶，用罗平找到的土蜂蜜调了味道给一圈的顾客全都倒上一杯，在得到“非常好喝”、“清新的不得了”之类的好评以后，他才心满意足地坐回柜台里头，就着洒进来的阳光，继续折腾他的图章。

　　冷气风幕机的声音单调又规律，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穿插在期间的顾客们的谈笑声令人有种活在尘世间的幸福感。沈泽本来也就没有多大的志向跟愿望，身处这样的环境当中就忽而生出些此生无憾的感觉。

　　因为情绪积极的缘故，刻刀下逐渐显现出的猫咪图案也越发的活泼可爱，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像是元宝，又好像小叶子，当背景部分的凤仙花也完全呈现出来以后，最后一缕夕阳已经爬到了柜台上。

　　喝完下午茶的客人们三三两两的离去，在沈泽的邀请下写下了祝福的便签，或是留下了朋友之间的合影，全都贴在了玻璃橱窗上，虽然占据的空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其中的情绪却像发酵的香气一样充盈在四周，令人无端地想要发出愉悦的声响。

　　而当他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打开CD机时，播放的居然不是随处可以听到的流行歌，反倒是一首悠远静谧的风笛曲《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曲折回环的笛声带着异域风情，水一般流进了隔壁的花艺店。

　　“大呆子，一刻也不消停……”

　　叶晖叹息着腹诽一声，嘴边却是无奈的笑意，他在工作室里闷了一个下午，苦思冥想着一位顾客要求的主题花艺，这位顾客在订单留言上写着“想要宏大又静谧，悠远而纤细的体验，仿佛忽而涌出心中的一股落泪的冲动”。

　　叶晖虽然喜欢这样诗化的语言，但想要准确滴表达出其中的意境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桌上满是残损的花朵植物，各色的容器歪七扭八地堆在脚边，昭示着叶晖烦躁的心境。

　　而当第一声风笛钻进他的耳膜时，他几乎一个激灵就发觉眼泪涌到了眼眶边上，这种爱尔兰的民族乐器似乎在婉转之余多一份豁达，哀伤之余添了一份空阔，仿佛是深秋时落在针叶林上的北极星，带着凉意却又透着温暖。

　　他静默地坐在黑暗中，一些灰暗的记忆来了又去，仿佛潮水一般，随着大提琴的加入，心脏像是被某种温柔的力量抚摸的酸涩而又温暖，他几乎看见了林中的湖泊，阿尔卑斯山顶上的积雪，同呼啸而过带着色彩的风。

　　叶晖在微弱的灯光中摘了一小段菖蒲的叶子，将这种细长如剑身的素材折成了三角形，像是个不规则的桌球摆球器，又在一只松木拼接成的、带有弧度的水盆里洒满了细密的松针，营造出草甸一般绒绒的感觉。

　　菖蒲叶子在盆中隔出了一小片平静的空间，在风笛的尾音当中，叶晖在树脂做成的水面上放上了一小朵浅蓝色的绣球，孤独的像是个雾气中的精灵。

　　元宝坐在窗台上，叶晖顺着它的视线看见了沈泽模糊的身影，继而笑着喃喃道：“元宝，是不是想跟大呆子玩儿呀……”话间转了转眼珠，变出一种高冷的声调，用拗口的文言文自问自答。

　　“汝等凡人，吾不屑与之为伍。”

　　“可是大呆子家里有很好吃的鱼腩哦……”

　　叶晖摸了摸元宝的脚爪，咯咯笑道：“所以还是勉强去窜个门好不好呀？”

　　“不说话可就是答应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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